高纬度战栗 - 高纬度战栗第2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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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了一下后,知趣地不作声了。

    由于激忿,劳爷那双白净的手整个儿都在微微战栗,并且下意识地在拨弄着他左手无名指上那颗巨大的金溜子。一会儿把它褪下,一会儿又把它戴上。最后把它收进随身带着的一个深棕色鹿皮小口袋里,那小口袋里还装着他常用的那支烟嘴。短小,精致,光洁。他吸烟,但又不想让自己的手指被熏黄。在没有时兴过滤嘴的那个年代里,他就开始用烟嘴。所以熟人们常说,他有一副近似外科大夫钢琴家的手=这么说,一方面是因为他手巧,能干,另一方面也是说他在手的“维护”“爱护”方面,可以和那些外科大夫和钢琴家媲美。至于那个金溜子,作为一个老警察,他自然是没戴这个玩意儿的习惯。从来也不戴。也不爱戴。打心底里就反感这种黄灿灿的饰物。他觉得它们俗怯:尤其是那一号暴发户,弄一块黄铜疙瘩似的大号金溜子箍在粗大的手指头上,真是不堪人目。但到陶里根后,饶上都劝他几回:跟某些生意人打交道,你还非得有这一些“俗怯油”的套路,否则他们不认你,从感情上也不接受你,甚至还会“瞧不起你”。他们就好这一口。所以,该跟他们装孙子时,你就得装孙子;该跟他们装大爷时。就得装大爷。逼着他去弄了这么个玩意儿戴上。但只要不是在跟那样的生意人打交道,他就会赶紧地摘下它,特别是在跟过去的老熟人,或“自己人”在一起时,他是一定会摘下它的。这样,既不让朋友们“倒了牙根儿”,也让自己的心情得以踏实松快一会儿。所以,你也可以从他在你面前摘不摘这颗金溜子上看出。他心目里是不是把你当作“老朋友”或“自己人”,又是怎么在评价和定位你的要说劳爷这人,其实在他家的客厅里,常年地供养着一种叫“仙客来”的花。这是一种特别普通。但又挺有特点的草本花。一般都是种植在小盆里。虽然是小盆,但顶不住他养得多:请您设想一下,一个客厅里摆放着二三十盆这样的仙客来,绿的青翠。粉的娇滴,云霓般错落铺陈,那会是一副什么阵势和架子

    二十三 劳爷的第一次讲述

    也是他最后一次讲述

    那天闷坐了一刻,劳爷还是对曹楠讲述了他为什么要“改写”祝磊这份材料的原由。他说,拿到材料后,他迫不及待,几乎是一口气读完它的。那一瞬间由于过分的期待和焦急,在他打开这份材料的外包装时,两只手一直是抖着的,心也都快要跳出喉管了。

    这一切逼得他都完全喘不上气儿来。

    祝磊这份材料的标题是我所知道的顾代省长和饶大老板。它着重讲了祝磊自己和顾立源之间,从相识相知到龃龉对立,关系发展的一个全过程,也重点讲述了这位顾代省长和那位声名显赫的饶大老板之间关系的发展史;还着重分析了这两个大人物之所以能在陶里根这块土地上产生和壮大的“历史根源和现实的地缘的因素”,也描述了这二人性格变异发展的历史。由于祝磊认识他俩时,他们仨都还是个“白丁”,可以说他们是捆绑在一起成长起来的。所以,他的分析不仅中肯而到位,同时也提供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内幕”和“细节”。比如,他讲到,当年上头真的把开放边贸权的试点放在陶里根以后,当时县委领导心里是完全没有底儿的,立马把顾立源叫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把事情全推给他去应对,除了给五千元启动资金,连个单独的办公室都不给,电话都是跟别的办公室合用的。那天晚上,顾立源上祝磊宿舍里叹苦经,叹着叹着还呜呜地哭了一鼻子。谁能想象后来一个电话就能让银行贷出五六个亿,一张白条就能给投资商批出几百上千亩地的顾立源,当年为了那点委屈还在祝磊面前哭过鼻子。并真该地请求过祝磊给他帮助祝磊讲了顾饶二人的“功绩”。也客观地陈述了他俩“免不了”给陶里根带来的损失和造成的弊病。实事求是谈了他和顾之间的矛盾,他自己的不足虽然不能把这份东西简简单单地当一份“检举揭发材料”来看祝磊写这份材料时。也许他的心并不在“检举揭发”上,而只是在做诀别人世前的“总结和回顾”,但是从中确确实实还是可以找到不少可以进一步开掘的问题线索,比如,材料里讲到了顾立源以市委书记兼市长的身份给国有商业银行领导打电话写白条,为一些老板做担缲鍪贷款。再比如饶上都为顾立源购买那两幢小别墅的问题等等。都为进一步查证这些问题提供了重要佐证。

    但那天,据劳爷自己讲,他热血沸腾地读完以后,很奇怪,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说不上自己心里涌集的是一骰啥滋味,是像中药店柜台上的那块擦桌布,苦涩辛辣咸。五味杂陈还是像在夜半观渔火,默坐许久,而茫茫然惘惘然不知身将何去何从

    居然说不清。

    奇怪。

    “你知道,那一段时问,我一直处于我人生的最低谷中,即便在当初被取消二级英模称号,被开除党籍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无所适从过。余达成寿泰求和你父亲的突然变卦,给我的打击,在精神上可以说是毁灭性的。不像在年轻那时候。虽然被取消二级英模称号,让我一下从声名鹊起的云端堕入万夫所指的深渊,那日子从表面上看,似乎更难过,其实不然。那时,我毕竟年轻,我也承认自己不成熟。因为年轻,来日方长。我觉得自己付得起这个代价。况且对自己犯的那个错误。我还有我自己的看法。是的,我一度确实是太骄傲了,是有些目中无人。我得罪了不少不能得罪的领导,在某些纪律和生活细节方面。我也确实是不够注意,交朋友太宽泛,太无节制。当时我的名声太响。三教九流,男男女女们一齐涌了过来。

    我确实有些晕头转向。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在大问题上我没有出格。尤其是我没给工怍莆来重大危害和损失。我的错误尚属于可以处分也可以不处分或不必处分得那么严重的两可之间。但直接领导我的那一些同志,决定给我处分,并给了最重的处分,我知道这和我跟他们个人之问的恩怨有关,跟我自己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有关。个人恩怨随着时间的流逝,是可以改变和消退的。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可以学得善于起来。我年轻。我有的是时间。我有能力,我还能做出新的工作成绩来证明我的一切。况且当时还有不少同志,包括许多领导,都是同情我的,他们在暗中安慰我,鼓励我,帮助我,即便是那几位下决心要狠狠教训我一下的领导,也没有采取彻底抛弃我的态度。最起码还给我工作的机会,用他们的话说将功补过,在哪儿跌倒,还在哪儿爬起来。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只要让我干活儿,我就有未来。但这一回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从表面上,事情好像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我的生活一切照常。但我人生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垮塌了。这一回到陶里根去,我觉得自己是考虑得非常周到缜密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非常成熟的了。方方面面的安排部署都是经过再三考虑,也可以说做到了滴水不漏。我完全有把握做一件我一生中最想做,而又始终没能做成的大事,破一个不是随便哪一个刑侦高手都能破得了的大案,在自己的一生中写下最经典最精彩的一笔。然后,带着满身的伤疤。光荣谢幕。

    这里所讲的做一件我一生中最想做,而又始终没能做成的大事,还不单单指要去破一个从来也没破过的大案。不是的。更主要的是要补足我一生的一个遗憾。我回顾我这一生,做的事情不能说少了,但是,这些事几乎都是在瞧着别人的脸色的情况下做的。当然,回过头去说,人类处于当下这个历史阶段,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是姓资的,还是姓社的,都免不了,有人活着主要是在摆脸色给别人瞧,而有的人,或者说,更多的人只能瞧着琢磨着别人的脸色在活着。这跟当官不当官有权没权当然有相当大的关系。但现如今情况还不尽然是这样。一个看自行车的或社区保安,按说是绝对的下层小人物了吧,但他同样拿着看自行车和守护社区这点权对人吆五喝六。记者大夫教员评论家按说也不是官吧,但你跟他们中的某一部分人打交道,不给额外的好处也是不行的。也就是说,活这一辈子。你得处处低头才行这让人太难受了。

    我一直想干一档子这样的事:它能让我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去干。我原以为,去陶里根能实现这个愿望。我以为在那儿不可能再出现任筒的意外来打破我这个设想。但是我错了。最后证明,活了将近六十年。我还是不成熟,非常不成熟。所有那些我应该想到的变异,应该防备的事情,我仍然没有想到,没有防备。我被最值得信任的人抛弃了。最可怕的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第一,我的年龄摆在这儿,第二,为了到陶里根来干这件事,我选择了退休,我脱掉了本不该脱的警服。第三,最可怕的还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警惕我。出了这事以后,无论是公司内部,还是周围的各色人等,都知道我到陶里根是来秘密查问题的,都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就像是打量一头受了伤但又在街上蹈达的狮子。他们只知道狮子是要吃人的,而他们偏偏又都是人,以为我会吃他们。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一头狮子只吃坏人,而且还必须是法律认定的坏人。饶上都的高明之处就是,他不公开跟我对抗。他依然趁用我。甚至继续给我优渥的待遇。但让我在人群中孤立。没有人们的接近和支持,我将一事无成在这种情况下。我继续留在离里根,除了做他挣钱的工具外,我将一事无成。这家伙特别明白。

    现在已经不像十多年前了,你不能再指望人们听说你在反腐败就一拥而上,高呼万岁。绝对没这样的事了。反腐败战略推行了十多年。决心不能说不大,战果也不能说不辉煌,上自政治局委员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省长省委书记,下至科长主任村长乡长。每年少说也要抓个几千几万。但由于许多根本问题没得到解决。腐败的现象不能说更严重了,也应该说依然很严重。最严重的是。许多普通人从寄希望于反腐败,转向也跟着能捞就捞。从行政权力腐败。蔓延向行业腐败。各行各业堵不住的乱收费。教师大夫知识分子的腐败,还有那压不下来的药价,一个一个,都是明显的例子。人们心里这么想:既然你反不掉腐败,与其看着大家公有的财产让这些少数蛀虫吞吃了,还不如让我们也来吞一点。他们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几亿地捞,我们没那么大能耐,也没那么大的可能,捞个几百几千地贴补贴补家用,总比全掉进他们嘴里要来得划算吧为了实现大家都捞一点的理想,现在不少人都挺反感本单位出现什么反腐败积极分子,反感那种头上长角身上长刺闹得大家都不得安宁的人。这几年,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接触过好几位省内著名的反腐败英雄。他们都是省纪委系统公开表彰的模范人物。但是接触下来,这些人在本单位几乎没有一个是有好日子过的。不是晚景凄凉,就是眼下特别孤立。

    “而再看看那些已然被关被杀的腐败分子的经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共性,他们几乎全是被他们周围的人制造出来的。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狂妄,也没那么贪婪,甚至有的还比较清廉勤政。但他们只要一走上领导岗位,几乎所有的人都向他们低下了曾经高傲的头,几乎所有的人在他们面前一下就丢弃了仿佛是自动丢弃似的与生俱来的人格尊严。几乎所有人在他们面前都变得只会说对对对,是是是。有许多案例证明,某些贪官挪用占有公款几百万几千万,在过程中只要有一个会计出纳财务科长或副科长,或其他某一个当事人,在其中一个环节上说一声不字,这几百几千万就不会流失。但无一例外地,是几乎没有一个下属在他们应该说不字时,说出规章制度赋予他们可以说的这个不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都点头哈腰事权贵,都不敢来说一个应该说的不字这个现象是怎么造成的怎么才能让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都敢在当官的面前说不字这是另一个相当重要的不能不追究的问题。我现在要说的是,所有的人都不说不字,于是就制造了一批又一批的贪官分子。这个不字光靠纪检委系统的人说,是不行的,是不够的。

    “我没系统地学过历史。只是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涉猎过一些相关资料。几千年来,我们都说封建社会腐败。其实你翻开史料好好捉摸一下,那些被我们用专制独裁和腐败一言以蔽之的历朝历代,都曾下过很大的力气推行反腐败工作。决心之大,刑罚之重,手段之狠毒,都不是我们这些当代人所能想象,甚至是能接受的。比如,谁要贪赃枉法,不仅要杀你个人的头,还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那真是要杀一个断子绝孙。天昏地暗鬼哭狼嚎啊。杀你本人的时候,也不是一刀就解决问题。得从大腿内侧开始下刀,一点一点地剐,一块一块地割,不剐满三千刀,就让你死了,刽子手还得负刑事责任。药料下得如此之猛。他们制住腐败了吗没有。为什么在陶里根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这个为什么。有时真让我想得头疼。恶心。

    “我们都向往腐败。我们都羡慕腐败。我们屈服在腐败分子的滛威跟前。腐败在我们的怂恿下。退让下,滋养供奉下产生和成长。实际上是我们在制造着腐败。

    “我们下很大的力气在抓有问题的顾立源和饶上都,但你怎么扛得住人们在不断地制造。一批批地制造。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制造。而且是不动声色地有意无意地如水银泻地春风催生野草般地在自己和他人身上制造着=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怎么对付那些有问题的顾立源饶上都。那好办。抓。十个八个一千一万地抓,有多少抓多少:就像我们说惯了的那样,涉及谁就坚决查处谁:但现在的问题是要对付那数也数不清的制造者或怂恿者保护者你有办法吗

    “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一介布衣,平头百姓。

    “也许我们还做了些事情。但是,有用吗

    “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们所做的这些有用吗”

    说到这儿,劳爷脸上出现了一种特别古怪的神情,这神情常常出现在那种特别固执,甚至固执到偏执的人的脸上。他们的目光呆滞,但又极其坚定热烈。曹楠说,那一刻。妲恍惚觉得都有一点不认识眼前这个劳叔了,心里陡然地有些害怕起来。

    这时,邵长水问道,你说这么多,还是没说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对祝磊的材料进行作假和伪造啊

    曹楠说,当时我也没怎么整明白。后来才明白,他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实际上都是无效劳动。既然是无效劳动,那就不必要这么较真了。不必为此去付出巨大的以至拿自己的一生做代价来付出。他觉得,如果原封不动地把祝副市长写的这材料交出去,很可能对祝副市长自己对我都会产生极坏的副作用,就要让我们拿出自己的一生来作为代价

    邵长水问,有那么严重吗再说,祝磊已经判了死刑了。他还什么一生不一生的

    曹楠说,他觉得,凭他的经验,祝副市长的问题,会有一个反复。不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他给毙了。也就是说,他还有改判的可能。只要争取到死缓,他不仅能保住性命,而且今后还有走出监狱,重回社会生活的希望。但要是原封不动地把他的这份材料交上去,这种可能和这种希望很可能会破灭。

    邵长水问,为什么

    曹楠说,劳叔觉得,祝副市长的这份材料从大面上说,是在“回顾和总结”,算不上是一份“检举揭发”材料。但是,他的原材料中还是提供了不少的线索,可以让人们据此进一步去发掘和查实顾代省长和饶上都的问题。如果问题仅限于顾和饶,那可能还好办一些。实际上很可能会延伸到其他一些人身上。这个“其他一些人”,就很不好说了。如果他们知道,祝磊正在把更多的人牵扯进这个案子,你想他们会坐以待毙吗这样,祝磊就死定了。而像我这样,被动地卷进了这档子事情来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情况的人,他们恐怕也不会放过。

    邵长水说,劳爷这样判断形势,是不是也实在有点过于悲观了。我们这个社会毕竟还是阳光明媚,好人当道。

    曹楠说,他从来也不否认你说的这一点,我们的社会从总的方面来说,的确是阳光明媚,好人当道。但是在某一个角落里,某一个局部中,阳光全都照到了吗您看,他自己后来不就是被谋害了吗他出事的那一刻,阳光呢好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邵长水说,所以他想修改祝磊的那份材料

    曹楠说,是的。他觉得让祝磊在材料里做些批评和自我批评,发一些人人皆知而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感慨,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对任何人都不会再构成威胁了。也不想再“威胁”什么人了,这样,也许他还真能再活一回。

    邵长水问曹楠,你觉得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曹楠说,在跟我接触的这么些年中。他这人有一点特别让人放心,就是实诚。心里有什么,他嘴上就说什么。所以,我相信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如果说,这就是劳爷的真实想法,如果说。那个阶段,他从精神上确实已经“认输”了,不想再继续自己从前的努力。真的已经“沉湎”在“吃喝玩乐”之中,已经死心塌地地“投靠”了饶老板,压根儿就无心于什么“秘密调查”,而且整个人都变碍有一点儿神经质,应该说对任何人都已经构不成威胁了。那么。“谋害”一说,又从何而来他已经无“害”于人,人又为什么要加害于他呢难道置他于死地的,真的只是一场无任何加害意图的交通事故而已

    邵长水拿这些疑问去请教赵总队:赵五六却没咋声。过了一会儿,只是说,你跟曹楠的谈话。有录音吗邵长水说,有。赵五六说,把录音留下,我想仔细听听。

    那天晚上,曹楠也没回码头街的住所。出于安全考虑,并征得大夫同意,邵长水把她接到龙湾路八十八号。离开医院时,还配足了必要的消炎止血止痛镇静药和相应的药棉绷带;在空空荡荡的五号楼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这么做。也希望她有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静下心来再仔细地想一想。看看还能提供什么情况不。安排好这一切后,他就回二号楼自己的宿舍里去了。他心里略有些不安:赵总队要再听听谈话录音,难道他从刚才的汇报里感觉出什么他邵长水没感觉出的蛛丝马迹了

    二十四 回顾

    回到宿舍,略事洗漱,邵长水便和衣把自己放倒在了床上,合上眼,稍稍镇静一下自己,让呼吸匀和下来,然后又坐起,重新翻开记事本,把跟曹楠的谈话内容,逐一回忆了一遍。他忽然想起,跟她谈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没问一下,祝磊那份材料的原件到底哪去了还没整明白在保险柜里被炸掉的那份,究竟是不是那原件。

    他赶紧打通五号楼的电话,告诉曹楠先别忙着休息,他还有个挺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来补充问一下;说罢,匆匆往五号楼赶去。

    曹楠当然不会马上休息。经过这样一番谈话,就是木头人,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平静。况且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手腕上的伤口比在医院“抢救”时那会儿,一胀一胀地跳疼得更加厉害了。也许那会儿只想着死,疼就完全被忽略了。也许大夫当时用了麻药或止痛的药,而几个小时过后,这些作用于神经的玩意儿,逐一在失效。

    也许八十八号这儿的环境,那死一般的寂静,能使最麻木的人也可以充分感觉到自己身体上每一点最微弱的疼痛她低声呻吟了几下,辗转换个睡姿,还是忍受不住,便开开灯,查看了一下伤口处的包扎。刚想探过右手,去拿水和止痛片,门外就有人进来了。她以为是邵长水,便索性披上衣服坐起。但进来的是复核组的一位女工作人员。她被安排在隔壁房间休息,目的还是为了照顾和看护曹楠。

    “疼吗”那女工作人员递过药片和水,轻声地问道。

    “真对不起,闹得你们都没法好好休息。”曹楠诚恳地说道。

    “年纪轻轻的,干啥不行。非得走那绝路”女工作人员跟大姐或大嫂似的,温存地啐嗔道。

    “”曹楠红红眼圈,低下头去。

    “快把药吃了。躺下吧。”女工作人员说着,就要替曹楠把披在肩膀头上的衣服给去了。

    “一会儿邵助理还要来说事哩。”曹楠忙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习惯称邵长水为“邵助理”。也许看他的年龄和气质,应该是担当“助理”那个角色

    “没事。他来归他来,你就躺着。出那么多血,不好好歇着,怎么行吃一堑长一智啊。流点血,长点记性。你不想想,你要真出事了,最受不了的是谁还不是你爹妈”女工作人员提到“爹妈”,眼睛略略湿润起来。

    “”曹楠再次低下头去。

    “躺下吧。快躺下吧。有啥事。叫我。啊自己别瞎动。”女工作人员替曹楠掖好被角,拧弱了有调节光线强弱功能的台灯,便径直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她也想到,一会儿邵组长还要来,留一点灯光,比较适宜。

    没等脚步声完全从房门口远去。曹蒲便又慢慢睁开了眼睛。疼痛,加上稍微的头晕,口干舌燥,使她觉得还是稍稍坐起来一点为好,同时又喝了口水,润润又有点苦涩的喉咙,挣扎着把外衣穿好,并设法把伤了的左手垫得高一些这也是刚才那位“大嫂”教她的,抬高受伤部位,免得血往那儿淤积能暂时减轻伤处胀疼。

    不知是此方法的功效,还是刚吃下的那两片止痛药的作用,或者还是因为同时使用了这两种方法而产生的一种心理暗示作用,伤处果然不像刚才那样火辣辣地疼了。执疼到不太疼,这种感觉真好。但这一刻的恍惚间,她再次感觉到冰凉的刀口切割到手腕上的那一阵麻酥酥的痉挛,再次看到自己在拿起刀片前,在屋子里不知所措地近似疯狂的张望。那种绝望和恐惧,多义的绝望和恐惧,非常混乱的恐惧和绝望

    事情当然还是由齐神父的那个电话引起的。齐神父并不知道“改写”和“伪造”的事,但她是知道的。那天,劳叔跟她谈完后,她心情非常古怪,说沉重,不太够;说压抑,也不太全面;说害怕,似乎仍嫌单一了些她不愿意相信劳叔因为对他自己和周围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了,才要向这世界说“假话”的,而且还要“强使”即将被处决的祝副市长在临死前也“奉献”出一份“假话”。

    难道人只能这样活他们的今天,就是她的未来

    接受委托,把一个人,一个曾被自己“无比”钦羡和敬仰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下的话,从“死的牢笼”带往“鲜活的人间”这使命让她惶惑,却也让她激动万分。替一个活在最艰难之中的人做一件他最想做的事,而且又充满着风险二十岁刚出头的她为此而激动战栗。她一直为自己能跟这些富有阅历,并且充满生命活力的长者交往而感到荣幸。有没有虚荣的成分也许吧。图书馆是一个收藏历史的地方,哪怕是最新出版的书,它本身和它的讲述,都是属于过去时的。即便它讲述的是对未来和未知的预测和猜想,当这些预测和猜想形成文字和书籍,被送进图书馆来以后,它一定也就成为了“以往”和“已知”。更新的预测和猜想,对更广漠的未知的探索,一定已经或正在萌发和产生了。站在图书室的柜台里,注视着柜台外来借书还书的人,她知道自己其实是站在历史和现实已知和未知的交界线上。她把历史递给现实,她让现实倾听历史。但她知道,自己却是浅薄的苍白的柔弱的,甚至在许多时候还是茫然的。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让她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感到“茫然”。她寻找成熟成就,寻找力量为此,她结识了李敏分劳东林,结识了祝磊,以至顾立源书,是他们之间的媒介。他们从她这儿找到了书。她要在他们这些拥有现实的长者身上去寻找对她来说依然还是比较遥远的“现实”。他们都对她很好虽然各有各的好法,但有幸的是他们都不曾妄图“伤害”她。是来不及,还是不敢,还是压根儿就不愿意伤害她她没细想过。跟他们交往,总有一种异样的陌生紧张兴奋和忐忑,同时也存在着一种隔阂和拘谨。其实她并不想完全破除这种“隔阂和拘谨”。反倒是在他们中的一些人身上,她时时感觉到有那种破除这“隔阂和拘谨”的冲动。

    第一次见顾立源,就让她感到特别不习惯。是祝磊带她去见顾立源的。那会儿,他还没调省里来。也就是后来所有人都说他自我感觉最好的那个时候还在陶里根当市委书记兼市长的时候。“这就是你说的那闺女那,是不是该叫我大伯”他嚷嚷着,用力地握着她的小手。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吐字十分清晰的男中音嗓门,狡黠而活跃的目光。宽阔的前额和稍嫌稀少的头发。肩头披着那件“著名”的黑大衣,不时地习惯性地耸耸头,以使大衣不会从肩头上掉落下去。不管上哪儿身后也总是跟着一个或两个秘书随从之类的人。一转身,一投足,他那双永远擦得明光锃亮的扁头皮鞋总在闪烁着经典的光彩所有这一切都使年轻的曹楠产生了特殊的困惑,他怎么不像平时在报纸和电视里常常看到的那市委书记和市长啊他怎么更像印象中的老板经理而让她更为“出奇”的是顾立源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我是不是得给一点见面礼啊。”他大声笑道。

    这句话刚说完,他那位秘书立即从随身带着的黑皮包里数出一千元现金递给曹楠。当时给曹楠的感觉,自己就像是个上这屋里来搞直销的女孩,众目睽睽之下,可怜兮兮地正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拿多少”对钱的多少似乎有非常准确的敏感度的顾立源,在瞟了一眼那些票子后,立刻很不高兴地瞪了秘书一眼,训斥道,“你在打发谁呢”秘书苍白起脸,忙又数出一千元。顾立源更不高兴了。大声呵斥:“你抠抠索索地在丢谁脸呢花你钱了快掏”秘书吓得赶紧再去黑包皮里掏钱。但在包里摸索了一下后,那只手好像是粘在了包里似的。迟迟也拔不出来了。在场的人,包括顾立源自己都明白,包里肯定没现金了。秘书又不敢明明白白说出这个可能会让顾立源更加恼火的情况。顾立源一时间也有点尴尬:这时。聪明的祝磊出来救场了。他微笑着走过来,从那两摞现金里馒条斯理地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到曹楠手上,说道:“颐伯伯的心意你明白了就行了。他是想给得越多越好。但多到什么份儿上才是个头呢多就是少,少也就是多。惟少才能多,惟多才知少=没有少,也就不会去多。没有多,也就不会去少。少者,多所倚。多者,少所趋。好了好了。多多又少少,少少又多多。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这多和少,就是这个世界所有人为之苦恼的向往的矛盾的挣扎的根本。让我们还是回到这一上来吧。回到这最少也是最伟大的起点上。拿着吧,闺女,顾伯伯希望你能在这一的基础上,演绎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幸福未来的百千万来。”随后他把其余的一千九百元又放回到那个黑皮包里了。

    事后,曹楠困惑地问李敏分:“您不是一直特别推崇陶里根的这位顾书记的吗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就是一个俗人。对不起,我甚至都觉得他有一点恶俗。你瞧他那霸道劲儿,加上那件在肩膀头上晃唧晃唧的黑大衣,那两个一时也不离身的跟屁虫,还有让他那些跟屁虫替他往外掏钱时那股老子天下第一的蛮气,啥市委书记么,整个儿一个黑老大嘛。”李敏分笑道:“没错,在陶里根市委市政府机关里,上上下下都叫他老大。”曹楠皱起眉头问:“这样好吗”李敏分笑道:“这有什么嘛。老大这个称呼本身并不具备什么褒贬性。渔民把渔船上掌舵的人称作为船老大,是褒耶,贬耶我们汉族人把家中长子也称作老大,是褒耶,贬耶”曹楠特别忌讳别人不把她当“汉人”,于是立即抢过话头说:“你们汉族人别跟我说这个”李敏分忙挥挥手笑道:“咱们汉人。咱们汉人。对不”然后他又解释道:“顾立源从本质上看就是一条咱们北方的豪爽汉子,一个特别讲义气的人。一个特别耍得开,又特别收得拢的人。你现在看到的,无非只是他表面上的一些东西。一些很浅层次的东西。”“他深层次还能有啥我真的很怀疑”曹楠皱起她那好看的小尖鼻子,哼哼道。“那你可大错特错了。”难得激动的李敏分这时却激动了,立刻站起来大声叫道,“这是一个深浅难以捉摸前程也让人无法估量的人。难以捉摸,无法估量。难以捉摸,无法估量啊。”他毫不吝啬地倾情重复了两遍。

    后来,曹楠在不断接触顾立源的过程中,才真正体会到了李敏分当初所说的这“难以捉摸”和“无法估量”八个字的含义。这里有令她“生厌”的东西,也确有让她“难以捉摸,无法估量”的东西。那一回见面后不久,颐立源到省城来参加省委扩大会。前边说过,按这两年的惯例,只要顾立源一到省城。那些先行调到省城来工作的陶里根籍干部都会找个好地方,“聚一聚”,让他“高兴高兴”,“放松放松”,同时也让他们自己“高兴高兴”,“放松放松”。自从祝磊调任省财经学院副院长后,这样的聚会一般都由他牵头组织。参加聚会的常常还会有在省城做生意的一些陶里根籍的老板。当然,能有幸参加这样的聚会,一定是有相当实力的大老板。一来,这些陶里根籍的老板平时和这些陶里根籍的领导干部们的确也是处得相当不错的朋友哥儿们;再者。有这些老板参加,聚会无论花销多大,也就有人埋单了。所以。潜意识中,大家也愿意有这样的老板参加。这些老板当然根本不在乎这一点花销。都争着埋单,争着做东。

    那回曹楠也参加了:是祝磊把她带去的。这是曹楠第二次见顾立源。顾立源还是那样的咋咋呼呼。但可以看得出,他见到曹楠,非常高兴,主动过来拉曹楠的手。亲自安排她坐在他身旁的贵客位置上。说话的时候还老拉着她的手不放。有时干脆搂着她的肩,把脑袋贴过来。几乎要挨着她的脸颉了,仔细倾听她的低声细语。曹楠是心慌,不自在,才不敢大声说话的。但这样一来,却闹得她越发心慌,越发的不自在。还有一点反感。但很快,她得以稍稍地安心了:原因是。她发现,昕有在场的人都没把这当一回什么事。没人用异样的眼光去看着他俩。难道他们都认为这么接触是很正常的可再问一问,这么接触。又有什么不正常的呢这一群人,年龄大约都在四十至五十之间。均为阅尽当下人世沧桑的中年男子,还有什么场面是他们“读”不懂或“读”不了的他们都是顾一手提拔和扶携的,顾把他们视为心腹。他们视顾为知己。况且,曹楠后来发现,顾书记注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让她非常意外甚至让她多少还有一点感动的东西。那是一种很直率的探询,很平等的交流,他把那一帮人完全撇在了一旁。只是在低声地跟她探讨一个“心理学”问题:“心理问题”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人正常能力的发挥“心理问题”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我们干部队伍的素质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会不会产生“心理问题”为什么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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