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 第一百九十章 不见壮烈
虞礼阳甚至不能够细看靖安侯最后的冲锋,要在被锁死之前脱身。
重玄褚良却还特意顿下来,眯起眼睛,细看了一霎漫天轰落的陨石雨。
焰光万里,石落万丈。
轰轰烈烈,真乃壮景。
这是这座剑锋山、这座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最后的余晖了……
静看这一眼后,他才抬刀,那柄如分天地的割寿之刀,只在空中轻轻一抹,飘渺得好似烟云一般——
就已经收去。
而人们视线所及的、空中的一切,已经全部消失了。
包括云,包括火,包括好像无穷无尽的陨石雨……似乎从来都不存在。
一刀斩出万里晴空!
掌十万秋杀之军,调动军阵力量,重玄褚良能够发挥的杀力,绝对是在真君层次。
只是掌控十万大军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束缚,限制着主帅不能像伟力归于自身的强者一般自如。
历史上大凡以军阵磨杀衍道强者,必要先让其陷入阵中,以兵煞困锁,而后连绵不绝地冲击,才可以完成……
所以曹皆才会让晏平来锁定虞礼阳。
天穹空空。
重玄褚良收刀之后,便自引大军后撤,该分的功勋秋杀军少不了,接下来的事情暂时与他无关了。
十万大军如流水泻地,在苍茫大地上涌动自由,真是一幅令观者舒畅的图景,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然轻快。。
用兵的艺术,莫过于此。
在这场剑锋山强攻战的图景里,没有人注意到夏国靖安侯华鸿诏。
因为他已经连同剑锋山护山大阵最后的余晖,一起被凶屠那一刀抹去了。
其人最后的冲锋,竟是连个光影也不存在的。
不见壮烈。
留在剑锋山上的,只有七零八落的无主之师、七残八缺的破损大阵……
“奉节已为齐境矣!”
戎冲楼车之上,曹皆如是道。
此刻虞礼阳已走,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最后的攻击被抹去。
整个剑锋山,已经是不设防的存在。
整个奉节府,二十三城,皆在齐军马蹄之下、刀锋之前!
这位刚刚逼退大夏岷王、用不到一天时间打破剑锋山的伐夏主帅,又连下三道军令。
令曰:“令陈符所部接收剑锋山,勿为不必要之伤亡!”
又令曰:“传令李正言,着他领所部,在保存实力的情况下,攻城拔寨。三天之内,我要奉节府全境易帜!三天之后,我要逐风军集结于涟江西畔。届时我要以逐风军为先锋,攻入祥佑府!”
又令曰:“传令陈泽青,好生运作情报。‘岷王虞礼阳亲守剑锋山,坐拥大阵强军,一天都没守住。’这消息我要在最短时间里传遍贵邑城全城,叫妇孺知闻!”
连续下达三个命令之后,他便转身走进戎冲楼车里,再不看战场一眼。虽是旌旗飘卷,虽是人潮汹涌,虽然血与火尚未燃尽,但这个阶段的战事,已是结束了……不必再看。
守在戎冲周边的旗官,迅速纵马而去,将曹皆的命令传向各方。
阮泅却依然袖手立在钢铁城垛之后,眺望天边散而又聚的云。
他虽不通兵家之学,但也能够看得懂曹皆的这几个命令。更从这几个命令里,看到了曹皆对这场战争无与伦比的自信!
接收此刻的剑锋山,根本半点难度都没有。
用哪只军队都可以。
但朝议大夫陈符是个极重分寸、极讲规矩的人,他所掌的郡兵,也定然比东域列国联军军纪更好。能够很好的完成“勿为不必要之伤亡”的命令。
而这个命令体现的意志,和曹皆第二个命令是一以贯之的。
让更精锐的逐风军去攻占奉节府全境,而不是让三十万郡兵或东域列国联军去做……也是因为逐风军这样的天下劲旅,军纪严明。在战争本身之外,不会做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
至于“又要打得快,又要保存实力”的要求,则完全是为擅长奔袭战的摧城侯李正言量身定做。
这样可以安抚东域列国联军不能摘功的心情。
毕竟谁有李正言用兵神速呢?
但其实……剑锋山一天都没守住,虞礼阳都逃了,整个奉节府还有谁能坚守?
三天易帜听起来很难,实际上哪怕是东域列国联军也都能够做到。
统筹全局,兼顾各方,是为三军主帅。
之所以曹皆会如此下令,无非是因为——
这是一场灭国并土之战,不是劫掠之战。
在曹皆的战略思维里,已经把打下的夏土,当成齐土。把俘虏的夏国人,当做将来的齐国人。所以才会格外关注战争之外的损耗。
整个夏境打残了的地方,等战争结束后,可都是要齐国耗费资源填补的。
而这样的想法,又如何不是体现了曹皆的自信呢?
至于第三个命令……
陈泽青已经负责了很久的齐国情报工作,对这方面的事情得心应手。负责此次大战的情报相关,亦是顺理成章。
曹皆让传的那句话,很有意思。
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算是事实。没有添加一个字的主观看法,也因此不能够被夏国人作为谣言打击。
但其实,倘若真实只被截取一角,本身与真实的面貌就已经截然不同。
完全抹去了齐军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掩盖了虞礼阳的权衡和牺牲。
首战告捷,且是一天之内逼走虞礼阳、击破剑锋山的大捷,曹皆当然是要最大化地利用其舆论影响。
绝大部分人,不会在意战争中齐军动用了多少力量,也懒得去想秋杀军直接以军阵之力强攻是什么程度的损耗……人们只会注意到,大夏岷王都守不住剑锋山,一天都守不住!
这会给夏国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心理阴影,制造多么浓重的恐惧?
若单纯以战事利益得失来衡量,其实很难说今天的剑锋山之战是占便宜了,很难说半个月的时间,和百艘棘舟消耗的海量元石、秋杀军进入暂时的休整,到底哪个是比较重的代价。
但对曹皆来说,这一战夏国所承受的损失,还且等后看!
曹皆果断下了重注,这一战打的岂是眼前?
虞礼阳当然也看得到这一点,但是相对于对夏国军人士气的打击,一位真君的损失,是夏国更不能承受的。
曹皆今日好像是改变了风格在冒险,颇有孤注一掷的架势,但下的其实还是必胜的棋!
在看到虞礼阳的第一时间,他就算明白了战争的结果,于是毫不犹豫下注!下注!下注!
在百艘棘舟齐发,剑锋山防线千疮百孔的那一刻,虞礼阳就注定要吃亏了。
唯一的悬念,只在于两害相权,他会如何选择……
甚至于这也并不是悬念。
因为谁都知道,要“取其轻!”
……
……
“降者免死!”
一队队郡兵在将官带领下飞上剑锋山,随行旗官举旗大喊。
在剑锋山蜿蜒的山路上,一队又一队的夏国军士投降跪倒,解兵解甲。
此山固险也。
此军固雄。
但此刻负隅顽抗的夏军并不多。
毕竟他们大夏神武年代的传奇、国势复兴的代表人物,堂堂衍道强者,岷王虞礼阳!都一言不发地逃走了……
谁还能比岷王更强,更有勇力?
身外山犹在,心中山已倒。
如此,也免了一场屠杀!
军中有名张泰者,是齐国凤仙郡人士,与曾经显赫一时的那个“张”并无关系。
或许几百年前能有些血缘?
谁知道呢!
反正凤仙张氏已经没有了。
当初的哭祠事件后,礼部已经正式宣告九返侯绝嗣。
陪武帝建立复国武勋,与大齐分享荣光的一代名门,就此烟消云散。徒有史书一笔,以供后人凭吊。
除九返侯那一脉之外,凤仙郡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显赫世家。
张泰本人的家境很一般,也就是三餐都吃得上饭,不会饿死——在齐国,只要人不懒惰,四肢健全,就不会没有饭吃。
他十六岁就从了军,因为吃苦耐劳、敢打敢拼,体魄虽不很合格,却也慢慢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军人。为凤仙郡郡兵,拱卫桑梓。
五年前的军中拔选,他没能选进九卒,但因为在场上的拼命表现,回来后也升任了队正。手底下管个百来号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去年的时候,更是因为手下队伍在诸郡联合军演中多次取得良好成绩,累功得了一粒开脉丹!并于去年年底成功开脉,一跃成为超凡修士!
人生从此不同!
大齐九卒的门都为他打开了。凤仙郡郡兵这边,也给他开出了副都统的职务。
本来他是不会犹豫的。
九卒毕竟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任何一个大齐士卒都向往的舞台。那是全新的起点,也代表无限的未来……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家有老父,家有慈母,都已老弱,而他终不再是那个十八九岁的自己。
思前想后,他留在了郡兵队伍中。升任副都统,可以就近照顾老父母,年前也娶了娇妻,日子好不惬意。
他这个没有任何贵族血脉的老张家,在当地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了,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本次天子伐夏,全国征召军队,他是凤仙郡军伍里第十个报名的。
娘的,得到消息后他连夜去报名,本以为必是第一。前面九个狗东西,居然卷着铺盖在门外等!
对于齐国一个普通士卒来说,战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功勋,意味着官职,意味着机会。
一步登天的机会。
远的不说,就先前那一场灭阳战争打下来,多少人累功超凡?
多少人鱼跃龙门?
他张泰张副都统,也想要获得资源,道脉腾龙,也试试飞天遁地的神仙感受呢!靠太平时节的军演累功,得演到什么时候?
更有甚者,娇妻已是有喜,眼瞅着这一战打完,孩子就该出来了。他难道不想给未出世的孩子挣一颗开脉丹吗?自己泥里滚血里趟,多么辛苦才超凡,在郡兵队伍里消耗了那么多年的青春,以至于看到九卒队伍里那些年轻面孔都生怯。
他将来的儿子或者女儿,难道不可以早一步吗?
自当今天子登基以来,齐国赢得了所有关键的战争,一路大战,灭国无数,才成就了东域霸主之基业。
齐人何惧战争?
他为什么不积极?
那些非军籍的老百姓,想要应征还征不上呢!
实话说,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大战,他没有经历过。且齐国是最终的胜利者,赢得了霸业。所谓与夏之间的血债国仇,他是没有太多感受的。
之所以闻战则喜,一是战争可以给他个人带来真切的机会、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便现在战死了,一颗开脉丹少不了他的家人。如他这般的武官,若是壮烈,郡守都会亲自登门抚问。他战而有益,死而无忧。
二是身为齐人,与生俱来的荣誉感。故旸已是历史的尘埃,强景这颗参天大树也早就开始老朽。作为天下最年轻的霸主国,顶着其它霸主国的压力走上来。就像黄河之会上,一代又一代的齐人奋死而战,最终摘下魁名。齐国人,就是应该打服天下人,见谁也不低头!
“投降者免死!”
张泰如此呼喝着,领着所部士卒登山,熟练地收缴兵器,把降卒驱赶至一处,集中看守起来。
踏在嶙峋的山石间,他忽然眼前一亮。
在视线前方,一个年轻的夏国武官,仰面朝天,尸体跌落在山石上。
从身上犹在流散的文气看来,应是一位儒门修士。
大约是死在秋杀军阵的轰击之下,身上并没有棘枪造成的贯穿伤——念及秋杀军阵的威风,张泰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些羡慕来。
但立即又把目光投入到面前的尸体上。
这个夏国武官开裂的甲胄里,有一张浸血的纸,露出头来。
夏国军中修行法?儒门秘术?
不管怎么样,肯定是好东西。就算不合用,也能卖上好价钱。
张泰心中暗喜。
战利品肯定是要统一上缴的,最后由上面的将军统一计功分配。
他可不敢私吞。但是作为亲手捡到的人,他也能分润一些。
白捡的好处哩!
一步上前,冲到死去的夏国武官旁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抽了出来。
满怀期待地展开一看,顿时垮下脸来。
这并不是什么秘法秘术,而是一封家信。信很短,但是折痕很深,想来被读过很多遍了——
“正文吾儿。
老父犹能食数盅,儿勿念,杀敌!”
只有两列字,字字透纸背。
张泰没有什么多余的感受,随手将这张信纸丢开,又伸手在那死去的夏国武官怀里掏摸了一阵,什么都没有摸出来。
很有些失望地收了手,就起身离开。
但走了几步之后,不知怎么的,想了想,又回过身,把这张信纸捡了起来。
他当然不是说有什么心理上的负累。
士卒的正义就是杀敌,而无关于其它。
两国交战,更轮不到他这样一个基层武官来谈悲悯。大家都有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有自己微不足道的理想和追求,上了战场,以刀枪见生死,谁也用不着同情谁。
他只是在这封信上,看到了另一段人生。
人类作为个体,通常是渺小的。在战场上,更往往只是一个个数字。但具体到每一段人生里,爱和恨都如此真切……
我的人生,他的人生。
“放下武器,投降免死了啊!”张泰又边走边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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