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 第373章 金陵悲情客
严冬时分,正是枯水期,烟波浩瀚之景不再,同时也严重影响了四面漕运、商贾通航,而每到冬季,大汉官府也都会有意识地控制漕渠的航运规模,官船公输减少出航,民船商船控制数量。
水位明显下降的运河上,一支庞大的船队正缓慢地溯流而上,船大而沉,在人力的驱动下,冲破少许因严寒产生的冰渣。沿岸足有几百纤夫,忍者寒风,身负粗密的纤,埋头拉纤,合力的号子声,是这冬季汴河岸边的一道独特风景。
从刘承祐登基以来,对于运河、漕渠就表示了极高的重视,哪怕国初财计艰难,仍旧从各方面挤出了一部分的钱粮,用于治河疏道,前前后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由王朴牵头对开封至宿州的运河,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治,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立都开封,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交通便利,经济富庶,得天独厚之地,使其足以供养中枢朝廷。而这条沟通黄淮的运河,则是开封最重要的命脉。而在立国早期,因为历史原因,漕运实则处于废弛状态,根本没能充分利用上。
而刘皇帝最初派王朴治漕渠,除了经济民生上的考量,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为征讨淮南做准备。等到成功收取淮南后,运河的作用则更加凸显出来了,来自淮南的财税、粮盐物资,大批量地输送至东京,让大汉朝廷好生地回了口血。
在之后的十年中,朝廷也没有放松对漕渠的修治与管理,要保障其畅通,是需要定期疏浚维护了,每岁冬春,都要征发徭役疏浚淤浅的河段,耗费了大量的钱粮。
通过十年的发展,早期因王朝更迭、兵连祸结而导致的漕运积弊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并且越发繁荣通畅起来。不提其他,仅运河两岸的百姓,赖此渠而生存的百姓,就以十万计,纤夫就是其中一个地位低下却十分重要的群体。
此时,通行于汴河上的这支船队,就是来自金陵的江南国主李煜君臣。从金陵到开封,距离并不能算遥远,然而因为人员众多,财产众多,家私众多,再加河运不易,以致行程拖沓,耗时日久。比起朝廷估计的,足足晚了半个月,一直到这腊月中旬,方才抵临东京。
由于投降得比较主动,再加上李煜虽然庸于治国,但终究没有干出什么天怒人怨,违背时下价值观,引起公愤的事情,对于李氏一族,还算优待,未加折辱。至于此前平南诏书中将李煜描述成一个无道昏君,平定江南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到一边了。自金陵出发前,皇太子刘旸还专门叮嘱护送的职吏,令其好生照看,不得欺压。
因为此事,以及入金陵之后的一些良好举措,大汉太子的名声很好,维护了朝廷的形象,初步取得了认可,至少让极大一部分的士民感到安心。
同时,在李煜被护送离开金陵时,主动为之送行的士民达数万人。这样的情况,对于一个亡国之君而言,可惜可叹,而又可怕。当时随同一并北上的韩熙载,在登船之时,就表示了一定的忧虑。
而通过那场送行,也使得负责善后的一些将臣认识到一点,虽然因为近十年以来,国整反复,江南黎庶在李氏的统治下,生计多有贫苦。但是,有其三代数十年养士安民的底蕴,对于李煜这个年轻的“后主”,大部分人是抱有一种同情的心理,可以想见,在今后一段时间内,怀念故国的情绪会存在于江南士民的心理,这一点,需要引起重视。
大汉不缺有识之士,在李煜北上期间,已经有官员上书,就此事向刘承祐建议,要对江南亡主加以控制。这其中,有朝廷得知消息的御史谏官,也有来自江南的一些将吏。
对此,刘皇帝显示了其大度,直接做出批复,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李煜拥其国时,尚为王师一举击破,举城献降,北徙东京,何足惮之?江南士民,之所以怀念李氏,无过于早年受其恩惠,向使朝廷大施善政,广布恩泽,何愁不能归心?
李煜自然是不知道发生在东京的一场可能影响自己下半生待遇的风波,他的政治觉悟并不高,也难以从中感受到危险。别离金陵的场面,对于他而言,至今记忆犹新,他继位的这两年中,从未真正关心过他的子民,然而在离开之时,面对万民相送,他头一次哭了,除了悲情之外,愧疚的心理充斥于其心中。
这一路北来,漫漫长途,李煜是倍感煎熬,这也是他心路历程的一个转变。人惨遭大变之后,总是容易成长起来的。
初投降之时,为了保住性命,为了一族的安危,自心理上并没有太多障碍,在得到一定承诺与保障后,反而松了口气。然而,事后再去看自己的决定,各种各样的情绪也就涌上心头。
大汉的旗帜遍插金陵城池宫廷,财赋被封存,自由被限制,匆匆别离宗庙,举家北迁东京,李煜是真的有些明白陈乔所言亡国受辱是怎么回事了。
内心的悲伤、愧悔,随着远离金陵,越发强烈起来。甚至于,李煜曾有些后悔没有坚持到最后,与国同亡,当然,这是一时情绪所致,只敢埋藏于心底,不敢表露出来。
离金陵越远,距开封越近,悲愤情绪就更加浓烈,一切的哀伤,一切的怀念,一切的悲情,最终都化作酒水、诗词。这一路,对李煜而言,是煎熬的一路。沉溺酒酿,怀念过去,往日盛景,家国情怀,尽在其诗词中体现出来,炽烈的情感甚至让身边家人旧臣感到紧张。
到如今,这漫长的旅程终告一段落了,到东京,也该接受命运的“审判”了。将来究竟如何,汉帝是否能兑现朝廷此前的许诺,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有了深沉的思考之后,李煜倒没有最初的恐惧了,无法坦然地面对既亡故国,却能平静地对待将来的结局。
船舱内,李煜一手执笔,一手持杯,酒意浮面,目光迷离,胡茬已然爬满了他的下巴,一副落魄悲情的形象。一名侍从入内禀道:“国主,军吏通报,将入开封,船将靠岸,让我们准备下船!”
“我都说过几遍了,已非国主,也不配当这国主!”李煜的注意却在称呼上,而后不急不缓地说道:“终于到了!这杯中物,也不知还能享用多久?”
然后继续埋头,不作理会。其妻刁氏陪着,有些心疼看着他,见他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忍不住按着他的手劝道:“夫君,不要再吃了,切莫伤身啊!”
感受着刁氏温暖柔软的手,李煜抬头看着已换了身普通妇装的妻子,注意到她关切的目光,稍微清醒了些,眼神中流露出少许愧疚:“夫人,我此前那般冷落你,你就不怨恨我吗?”
刁氏美丽的面庞间,却是一片平静,柔声道:“不得夫君欢喜,是我的不足,但是,既为人妻,岂有怨恨的道理?”
闻言,李煜心头有所触动,愧疚感更重了,说道:“能陪我饮酒作乐者,至今不在,能与我相濡以沫者,唯有爱妻......”
听他这番感慨,刁氏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劝道:“已是亡国夫妻,既至开封,夫君还是听候安排,不要怠慢了,毕竟还要为母叔弟子的安危考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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