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度战栗 - 高纬度战栗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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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里根这边境小城,这些年靠发展边贸剧富起来,同时也吸引了不少有实力或没什么实力的投资商和投机商。城区骤然扩大好几倍。整个城政建设完全脱胎换骨,旧貌变新颜。过去只有县政府门前那条“大街”上有几家勉强能称得上“商店”的门市部。现在一二十条大小十字街,纵横交错,商家比肩而立,霓虹灯交相辉映。休闲中心洗浴房洗头房洗脚房练歌房等,则在表面的沉静中,争夺着另一种“辉煌”。郊外所谓“郊外”,离市中心也不过二三千米,则建起不少商品房住宅区。而最“经典”的作品,便是邵长水此刻驶入的这个“别墅区”。这里大多是独幢别墅,每家可免费享有三百平米私家花园。也有一些联排的,则在第三层上带一个棕红色阁楼尖顶。那是模仿英国古典乡村别墅风格。大片带坡度有起有伏的草地和大棵凌空而起的热带棕榈树,则完全由人工铺排栽培而成。在每个关键的分岔道口,都立有木制的箭头式路牌,分别指向不同的分区。但从小区内的人气来看,可以判断出,开发商当初对这个边境小城的发展前景估计得未免有些过于乐观了一些,别墅的售出和入住率都不算高。车越是往里走,黑灯瞎火的窗洞门洞便越多。

    由于久远没能销售出去而空置的小楼,墙皮剥落小园荒芜的场景接踵而至。出了别墅区后门,是一片非人工的柞树林。这时暮色已然深降,两辆车沿着柞树林里的小道稍稍往深处再走了一小会儿,便隐隐可以分辨出暗处有一道红砖砌的高头围墙突现在林中小道的左前方。等车子开到这道高头围墙跟前,再逼近了一看,邵长水才发现围墙中间还镶嵌着一扇巨大的黑铁门。早有两个头戴猩红色贝雷帽身穿标准保安制服的小伙子上前迎接。“a6”闪了闪大灯,便顺顺当当地通过了。邵长水随即也闪了闪大灯,却被拦下了。小伙子索要特别通行牌照,却被在前边不远处停下的劳爷一声喝住。小伙子们忙乖乖地退到黑暗里。大铁门在两辆车进入后,随即又悄没声息地关上。偌大个院子中间耸立着一幢高大平正,带坡形屋顶的三层楼楼房。邵长水跟着劳爷刚走进这大院时,还以为这儿是小区的“会所”,也就是通常给业主们提供娱乐健身餐饮的休闲场所。但稍稍再往里走了几步,感觉又变了。他认定这是那种民营大企业家们所建的那种“精英会所”,或者说“私人会所”也可。也就是这些亿万或千万富翁们为建立发展巩固各种商业关系和政治关系,建来专门用作接待或招待各方内部贵客宾朋的场所。说白了,就是请他们来吃喝玩乐消遣。

    这种特殊场所,往往桑拿保龄卡拉ok舞厅电子游艺,包括餐饮住宿,一应俱全。还包括轮盘赌老虎机和麻将牌桌等等。举办活动时,还一定会从外头请一些“高价”女孩来陪伴,或许还能请来些在校的女大学生知名度或大或小的女演员女歌星,这就看老板方方面面的实力和手段如何,看他出手是否大方,大方到何种程度了。但看来这儿好像近一段时间以来都没举办什么活动似的,高大的枝形吊灯和宽大的台球桌加长三角钢琴和半圆形的吧台,都或围上了,或盖上了防尘土的白布。四壁的大小窗户也全都紧闭着,一切笼罩在一片幽闭和沉寂的气氛中。楼里没有别人,只有三两个不算年轻的女服务员留守在几个关键岗位上。那神情好像在等候什么,又好像百无聊赖地没在等候什么。

    但突然地就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位同样算不上年轻,却长得非常端正饱满的女领班做引领,带着他们徐徐上楼,一路在前边默默地开灯开门,最后把他俩领进一个音乐茶座似的小厅里,沏上茶,调整好背景音乐的强度,便弯下腰,悄悄附在劳爷耳旁,用极低的声音问了句什么,一边还拿眼角的余光,迅速地向邵长水这边扫视了一下。邵长水马上脸热心跳起来。他猜到,这个女领班在按通常惯例,向劳爷请示,您带来的这位客人,一会儿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不。所谓的“别的服务”,就是指要不要找些女孩来做陪。劳爷立即摇了摇头,并用力挥了挥手把她打发了。后来邵长水才知道,这个“精英会所”,正是劳爷就职的那家公司老板,也就是这片别墅区的开发商,赫赫有名的盛唐集团公司老总饶上都,出巨资开设的。按饶总的规定,所有这些非对外营业的部门和人员都归公司保卫部经理管辖。所以,劳爷也可以说是这个“会所”和这些男女服务员们的总头头。那女领班很乖巧地离开时,又按惯例,把刚才一路开启的那些壁灯,一一关掉,把通过的每一个门洞逐一关上,在自己身后只留下主客们所需要的那种幽暗和宁静。就像以往那样,这些光临此地的贵宾将在这异样的幽暗和宁静中,尽情地享受某种免费向他们提供的喧嚣和放松。她当然不会知道,今天这两位却完全不一样,他们除了这幽暗和宁静以外,所需要的就仍然只有这幽暗和宁静了。

    劳爷落座后,张开嘴狠狠地倒吸了一大口气他的确患有轻度的肺气肿,然后再次习惯性地掏出他那些小零碎,手机烟盒打火机什么的,一一陈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邵长水注意到,他吸的烟是软盒中华。这一点倒没什么特别稀罕的。因为他调到省厅后,发现省厅处以上干部平时吸的都是软盒中华。有一部分吸“三五”。要是单纯论工资收入,省厅的这些中层干部平日里应该是吸不起“中华”和“三五”烟的。打火机是美国大众化的名牌“zippo”。据说越战时,美国大兵就是用这种打火机去点燃浇在越南平民身上的汽油的。这是众人皆知的“轶事”。这些年,它流传到中国,以它的皮实耐用和特殊的历史经历,成为部分人喜好的收藏品。邵长水还是在破获一起金融诈骗大案时,在主犯手里第一次见到过它;后来又多次在一些年轻的老烟民手里见过它;再往后,就不再觉得它有多么稀罕了。倒是后来劳爷又掏出一根烟嘴,让邵长水觉得很有点不一般。那是一支用黑色水晶特制的玩意儿。短短的,亮亮的。一头箍着镀金的嘴口,做得十分精致,又很简约流畅。盛放在一个同样精妙的特制麂皮小口袋里。小口袋上用金线绣着个英文大写字母“l”。显然是别人专门定制来送给劳爷的礼物。

    再仔细看他那身着装,黑棕色磨砂皮敞袖口夹克,里头穿的是驼色的鸡心领牦牛绒衫和小蓝白格的全棉衬衣。下身穿一条深藏青直筒纯毛哔叽裤,样式稍嫌老式了一点,但再往下看,他那双皮鞋却又绝对地“新潮”:钝圆的大笨头,加上厚厚的生胶底,裸露在鞋帮和鞋底交界处那一道道粗犷的线脚,让人怀疑它的主人今天出门仓促,慌忙中穿错了儿子的鞋了。而且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儿子的鞋。从李敏分嘴里,邵长水已经得知,老家伙向来活得精细和讲究,辞职下海后,手头较为宽裕,就更讲究,更精细了。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能穿得这么时尚。劳爷会生活,业余时间好玩,打猎滑雪溜冰台球麻将扑克保龄,修理钟表家用电器,相面测字打卦看手相,无一不精通,还以此闻名圈里圈外。这样的人,在普遍以生活粗放,秉性粗犷,但又外粗内细,外冷内热,表面木讷内心躁动而著称的刑警队伍中,着实罕见。前边我们说过,他结过四次婚。这在刑警队伍中也实属稀有。你看他都不留在刑警队伍中特别流行的那种小平头,而是那种书生气较重的分头。头发稍显花白,但依然浓密。他身上惟一让人觉得有一点错位,跟周身的扮饰不太协调的东西,是他戴着的那块手表。居然还是一块老式的天津产的机械手表。表把和表壳上的镀铬层都已脱落得斑斑驳驳的了,表面的衬底也已经发黄,表带显然早已不是原配的。无论它是多么的过时和老旧,这么些年来,同事们和战友们中间,却从来不会有人嘲笑这块表的“露怯”和“寒碜”。因为大伙都知道这块表是他那位结发妻子当年留给他的定情物,也是他认定了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的少数几样身外之物中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他那位结发妻子也是一位警察。妻子的父亲也是一位警察,而且是他俩在省公安干警培训班省警校的前身学习时的“教官”。

    妻子后来调到省安全厅工作,那年被派到国外执行任务,在一次莫名其妙的严重“车祸”中牺牲了。“车祸”严重到那种程度,连个全尸都没找见。只象征性地领回来一点不知真假的骨灰和出差时带去的衣物。后来他不敢再找女警察。妻子去世的头几年里,他只要一走近穿警服的女子,总能在恍惚中好像又听到妻子的脚步声和咳喘声。后来的两任妻子都不是当警察的,他又总和她们合不来。勉强一起生活个一两年两三年,到头来,总还是免不了要分手。造成分手的导火线总是这么一个问题:他不愿再和她们生孩子。不是不跟她们过夫妻生活,而是千方百计地不让她们或不许她们再怀上他的孩子。这让她们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轻蔑和侮辱。第四任妻子比他小整整十岁,是个中学老师,能干,爽朗,大大咧咧,又非常会体贴人。这些方面都挺像他那位结发妻子。当然最让劳爷松心的是,她从来不跟他提“怀孕”“生孩子”的事,好像她自个儿就挺不想要孩子似的。她天天在学校里给孩子们讲“男女平等”“男生要懂得尊重和爱护女生”,在自己家里,却天天“甘心情愿”地忍受着这位劳警官极端的“大男子主义”和极典型的“大丈夫主义”。

    一直到她三十七岁那年,发生了这么一回事。平日,肯定都是她先到家。那天,劳爷都回家很长时间了,她才姗姗蹭进家门。劳爷挺不高兴,倒不是说一定得她先回来伺候晚饭什么的。你可以晚回来,学校里也总会有些意外的事要处理,但你打个电话通报一下总还是可以的吧不吭不哈,晚回来好几个小时。劳爷打电话到学校去找人,校方说她下午三点多钟就请假走了。去哪儿,不知道。你干嘛呢下午三点多钟,到这会儿都快九点了,六个小时,你干嘛了劳爷憋了一肚子火,通通通通,像发射连珠炮似的,一通宣泄。对方也不吱声,脸色苍白地坐在门口那个小凳上,换了鞋,等劳爷把第一通火发完,勉力站起,歉然地笑笑说,我这就做饭去。但摇摇晃晃走到厨房门口,腿一软,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厨房的水泥地上。劳爷忙上前去扶,这才发现,她双手冰凉,额角布满细碎的汗珠,身上发散着一股医院里特有的那种消毒水的气味儿,浑身上下抖个不停。他忙把她抱上床,紧着追问,出什么事了。她只是不说。他返回外屋,去翻她的手包,从那一摞医院出具的账单和化验手术单据上,他才得知她是去做引产手术了。

    这之前,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而像她这样的“高龄孕妇”,怀孕五个月,再去引产,本身风险就大。况且又没有丈夫陪同,术后又自己一人挣扎着回家,看样子,是想“瞒天过海”,明天还要去上班,简直是在玩命。劳爷记得几个月前,有一回过夫妻生活时,他有点性急,就没采取措施,事后,他挺担心,老问,怎么样,没事吧她总蔫蔫地说,谁知道呢,等等看吧。当月,还来了例假。他松一大口气。后来,他又稀里马哈地凑合过两回,以为也不会有事,却偏偏种上了。得知自己怀上后,她激动万分,但也一直在暗自忐忑。她知道自己应该把怀上孩子的消息告诉他。但她又不敢。她知道,他一旦得知,一定会让自己打胎。她不愿意打掉这个胎儿。她希望留下自己的血脉。她想做一回“母亲”。她渴望有人叫她一声“妈妈”。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她甚至想过,哪怕日后劳爷知道了要跟她离婚,她也要留下这孩子。时间流逝,胎儿在她腹中一天天长大,她的决心却一天天减弱。权衡来权衡去,她还是没法拿“离婚”做代价来为自己争取一个做“母亲”的权利。

    是的,这个世界上,男人千千万,但像劳爷那样,虽然有时候对人挺有点“蛮不讲理”的,但在他身上毕竟始终保持着一种生活的朝气和对事业的追求精神。这样的男人,说实话,也并不好找。结婚这么些年,劳爷很少跟她谈自己的工作。只要一有案子,人就往往没个人样了,经常几十天不回家,即便回来,也是倒头就睡,一睁眼就吃,然后换换衣服,又赶紧走人。案子要上了线索,还好说一些,就怕上不来线索,整个人更像是走了魂儿似的,即便呆在家里,也是傻不愣愣地呆着,看谁谁不顺眼,说啥啥来气儿。现在从上到下都提倡“经济效益”“物质利益”,但这些刑警,一年破一个案,跟破一百个案,在个人“经济效益”“物质利益”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两年开始发一点破案奖,但总量也是微不足道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傻哥儿们干吗还要非死磕着去破那些案呢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她知道这就是“灵魂”在起作用,这就是“精神”在起作用。她看重这些还能让“灵魂”和“精神”在自己身上起作用的男人。看他破不了案时的悲苦和死也不甘心的模样,她真心疼,真感动,真发奋。她向学校大门走去,站在几十个纯洁的孩子们面前时,她真感到自豪。她愿意伺候这样的男人。

    你说,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在一张床上,一个屋顶下过一辈子,图啥图啥到最后都会发腻。只有图那点心疼,那点感动,那点自豪和那点能让自己不断跟着一起发奋的东西,才会永远勃发新鲜。这道理许多人都不懂。但她却坚持着。一直到昨天,胎儿已经有五个月大了。她知道再不去引产,就晚了,必须下决心了,或者拼一个离婚,保住胎儿,或者就她最后下了决心,决心独自一人向医院走去

    她一边平静地流着泪,一边苦笑着向劳爷讲述了这一切。劳爷被深深打动了,被深深震撼了。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和“偏执”。等她说完,他没吱声,继续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上街去买了一只乌鸡,两斤红枣,三斤桂圆,四个猪蹄,五瓶蜂皇浆,六盒黑芝麻糊,等等等等每回端着炖好的鸡汤送到床前时,妻子总是慌不迭地折起身,要说一声:“谢谢。”听到她一次又一次由衷地“感谢”,他感到心酸。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睡到半夜,他总是听到她在偷偷地抽泣。他知道她依然还在为自己“早逝”的孩子伤心。可是每当他伸手过去,安抚她搂过她时,她会立即止住了那抽泣,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在家里待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他对她说,明天我得去支队看看了。她忙说,没事的,你早就该正常上班了。他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她挺紧张地抬起头打量他,迟疑地问,啥事么,整得那么严重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好补养身子,等你把身子补得差不多了,咱们就把那件事办了。妻子心里一怔,格愣地问,办办啥事他说,咱们要个孩子吧。猛然间,妻子没听明白,又问,要要啥孩子他说,要个咱俩的孩子。妻子像是被什么巨物击中了似的,瞪大了眼问,咱咱俩的咱俩的孩子他的脸微微一红,低声答道,是啊。你不是挺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吗咱俩就要一个吧。你还不到四十,还能赶一趟末班车。妻子一听,完全愣住了,脸色先是大红,而后青白,泪水一下泉涌般滚出眼眶,咬紧牙关,止不住地战栗和抽泣起来。先是小声抽泣,不一会儿便倒在床上,绝望般地大声号啕起来。妻子最后告诉他,没指望了,这次做引产手术时,为了一了百了,为了今后永远不再给他添烦恼,她已经让大夫把她两侧的输卵管全结扎起来,彻底地绝育了。

    三 瞒天过海

    不知是因为劳爷这家伙特别爱好喝黑咖啡,还是这个“精英会所”原先就有这么一个待客项目,他俩在二楼幽暗的茶座式小厅里坐了没多大一会儿,那位女领班又给他俩每人送了一杯黑咖啡过来。黑咖啡喝着虽苦,但闻着,的的确确挺香。而莫名出处的背景音乐在深棕色的方木柱和大棵的桶栽凤尾竹之间悉心游巡。其间不时出现的钢琴独奏段落,让人跳出这幢空空荡荡,略嫌清寂的会所大屋,去体会一种清新和悠远,仿佛那半亩阴暗的山涧池塘中忽然游出两三尾金色的鲤鱼,又忽然间飘洒过一阵青豆般的雨点。

    落座后,劳爷好长一段时间都低垂着脑袋,不开口。其实,昨天下午,或更早一点的时间,内部有人已经从省城打电话来告诉他,省厅这一两天里可能会派一个叫邵长水的人来找他“说事儿”。应该说,他对邵长水的到来是有一定思想准备的。也应该说,接到邵长水到达后打给他的第一个电话时,他所做的那种显得过于生分的反应,其实是一种故意的做作。他觉得对待“说客”,不管他是谁,一般情况下,一开始都不能表现得过于热情。而今天临近中午时分,也是这个“内线”又打电话来告诉他,最高人民法院决定暂缓对祝磊执行死刑判决。正是这个电话,使他改变了中午原定和邵长水“共进午餐”的约定。这个消息当然会给劳爷相当的震撼。也让他感到高兴,感到宽慰。首先,这说明相当高的一级组织已经意识到祝磊这案子并非是孤立的命案。暂时不处决这个开枪杀人的副市长,绝对有助于进一步搞清案子背后的谜团。而这个决定,同样也有助于劳爷完成自己的那个“使命”。当初他的确从某人那里领受了这样一个“任务”,要查一查代省长顾立源在陶里根任职期间的问题,查一查祝磊的犯案跟这位顾代省长到底有何种关系。即便不可能“彻底查清”,也要查出个基本情况来,给人以这样一个回话:顾在陶里根任职期间到底有没有问题。顾和祝磊的出事到底有没有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最高院的这个最新决定是有助于他完成任务的。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和宽慰。但这时他却高兴不起来。在陶里根的这数月,他内心发生了一种让他自己也感到“可怕”的变化。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变化。惟一清楚的是,自己在变。惟一清楚的是,一直以来以为这一把年纪和阅历的自己,不会再改变什么了,但事实上,却还在变,而且还发生了相当重大的变化。现在,“老辣”而“狡黠”的他,从最高院的这个最新决定中,品味出的反倒是一股“火药”气息。也就是说,最高院的这个最新决定,有可能使他,也有可能使那个“副市长”祝磊面临一个更加危险复杂的局势。他知道有人希望尽快处决这个祝磊。这样就可以一笔抹去许多尚未得到揭露的内幕。

    拿到死刑判决后,祝磊一直声称绝不上诉,诚心诚意接受党和人民对自己最严厉的惩罚;从此以后便再不开口说话,一直沉默了六天,一直盘腿坐在市局看守所的死刑犯囚室里,一动不动。几天时间,头发便全花白了。到第七天,他开始躁动,打颤,开始坐不住了。他常常仰头呆望囚室上方那个小小的铁窗。他会突然回过头来征询般看着那几个被派来监督守候他的“难友”。犯罪分子被判死刑后,看守所方面都会派一些表现较好的轻刑犯进驻同一监室,去执行“监护”任务。除了监督,从思想上帮着做些疏导工作外,也确有从人道的角度出发,在生活上给予恰当的帮助的意思。因为被判死刑后,一直到被执行前为止,人犯都得戴着手铐和脚镣,生活上确会感到有所不便。深夜他会突然大汗淋漓地惊起,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他急剧地消瘦,不肯吃东西。

    有一天,他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不动。一直闭着眼睛,流着虚汗,喘着粗气。把那几个监护他的“难友”吓得够呛,也担心得够呛。一直到傍晚时分,仍不见有啥缓转,他们不得不向管教报告。当管教带着狱医和两名“队长”赶来时,他却已经坐了起来,突然间变得无比地镇静和平和。头脑也变得很清醒。他说,第一,他决定要上诉了。第二,他需要一些纸和笔,要写一份重要的材料。材料写得很长,也写得很快,显然是早就“烂熟于胸”。写完后,密封好了,他说他一定要亲自当面交给省委书记本人。看守所方面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副市长”了。你现在要严格遵守监规。你可以写任何你想写的交代揭发材料。但任何材料必须经看守所方面转交。“如果谁想见谁就见谁,这还叫看守所吗这点道理,还用我多说这一段时间以来,你对我们的工作,一直都配合得挺好的,表现得挺有风度,挺有水准。这一回,咋的了”“我知道我现在是死刑犯,不能提这样的要求”

    “那不就得了把材料给我们。你还信不过我们”“我这材料里涉及党内重大机密。”“你不是已经密封了吗”“对不起。我必须当面交给省委书记本人。”“我说你这人啊,你不想想,你当副市长那会儿,一张嘴就能见到省委书记本人吗不能吧那时候都不能,这会儿怎么就能了呢摔了这么大个跟头,怎么还没明白点事理儿得了得了,快把材料交出来吧。别添乱了。”但不管看守所领导怎么劝说,这位前“副市长”都不肯把材料让他们转交。看守所的人其实也没太把这档子事当一回事。有的领导还认为:“嗨,啥材料,啥重大机密嘛。还不是为了多活几天,编出来的借口呗。这手法,小儿科,早先好些个死刑犯都跟我们耍过”更多的人则是嘲笑这位“副市长”死到临头还“书生气”十足,“他想见省委书记真是做梦娶媳妇,尽在想好事。我还想见总书记哩。见得着吗嗤”事情暂时就这么搁下了。但这件事不知怎么搞的,明里暗里地给透出去了。几天后,两个中年男人,带着省政府办公厅的介绍信,由检察院的一个同志陪同,到看守所里来提审这个“副市长”,让他交出这份“涉及党内重大机密”的材料。“副市长”那天却一改往常的态度,矢口否认写过这样的材料。这两个中年男人带人上监室搜了个底儿朝天,也一无所获,甚至还把“副市长”带到一个空屋子里,悄悄地对他动用了一点刑讯手段,想逼迫他说出材料所在,结果仍一无所获。

    这份“涉及党内重大机密”的材料就这样突然地失踪了,在众多看守人员和监护人员的眼皮底下,失踪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去哪了有人甚至怀疑他到底写过这样一份材料没有

    但根据同监室那几个“轻刑犯”的“揭发”,他的确写过一份很长很长的材料。负责这几个监号的管教也亲眼见到过那个装着这材料的厚厚的牛皮纸信袋。那,这材料哪去了“死刑犯”在最后被执行前,或被改判前,是不可能见到任何外人的。他的活动天地也就在监室这小小十几平米的方寸之内。况且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跟他生活在一起。即便这些监候者有打盹疏忽的时候,监室内还安得有监视摄像头,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众目睽睽。众目睽睽之下,这材料怎么可能就此不见了即便烟消云散,那也总得留下一点烟迹和云踪啊。但是,偏偏踪迹全无,完全彻底地蒸发了。这也让人太匪夷所思了。

    一天多后,同室的轻刑犯在帮“副市长”擦澡时,发现他两臂内侧临近腋窝处,出现两个乌黑的淤血块,好像是有人用金属般坚硬的东西,在此处用力夹击过。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此处的肌肤最娇嫩,神经元也比较集中。他们悄悄地惊问他,这是谁整的,下手这么狠他却只是笑笑,摇摇头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一不留神磕的。

    如果材料不见了,人再被处决了,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天下因此也就“太平”了。现在人将被推迟处决,一切遗留问题都将重新摆到相关人士面前。命运之火将重新煎熬某些人。为了保存自己,他们绝不会放过一切在这关键时刻蓄意要跟他们作对的人的。其中当然也会包括他,劳东林。

    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来在陶里根所干的一切,最终是瞒不过这些人的。他们最终是要跟他“摊牌算账”的。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跟他摊牌采取什么方式摊牌,他现在当然还不清楚。但是,最高院方面的最新决定必将促使这人加快跟他摊牌的步伐。这一点,他是充分估计到了的。

    怎么办

    这时刻,他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考虑一下。

    一定要冷静。千万要冷静。

    风轻轻掠过会所后头那片柞树林,这使得傍晚时分的这座精英会所显得越发的寂静。邵长水面前的这杯黑咖啡只象征性地喝了一两口,而劳爷跟前的那一杯,却已经续过两回了。续过两回,他俩还一句话都没说哩。邵长水没开口,是自从进了这大屋子以后,他立刻觉出劳爷除了疲惫,还显得有些神不守舍,有些心烦意乱。在没有搞清劳爷如此烦躁的原因前,他不想贸然开口,怕按错了哪个“按钮”,一下惹爆了这个颇有些个性的老家伙,反而把事搞砸了。前不久,曾发生过这么一档子事,当时省厅办公室的新任主任,带手下两个工作人员,也上陶里根来找过劳爷。当时,那位主任是奉命来向劳爷索要一批文字资料的。“老家伙”干几十年刑警,有一个难得的长处:天天记日记。记“破案日记”。

    坚持二十多年,这些文字的价值就不得了了无论从它的文献价值,还是对当前刑侦工作的实际指导意义上来看,都可以说是极其珍贵的,无法替代的。正因为如此,省公安厅和省刑侦总队的领导一直在动员说服“老人家”能把这些“日记”交出来。他们也一再向“老人家”保证,日记里但凡涉及他个人生活隐私的,组织上一定加以妥善处理,或删,或改,怎么删,怎么改,都由他自己决定;甚至还答应付给他一笔相应的“资料费”或“教材费”做补偿。需要的话,还可以从政治部宣传处调一名“笔杆子”来帮他做文字方面的整理工作,等时机成熟,再由组织出面,上外头找一家可靠的出版社,帮他正式出版这本“日记”。当然不以日记的形式和名义出。至于到底以什么名义和形式出版,到那时候再说。按说,这么做,于公于私,都是件双赢的好事。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这件事情上,“老家伙”却一直跟领导虚与委蛇地对付着,周旋着,既不说自己真有这么个“日记”,也不说没有;既不说把它提供出来,也不说不提供。那天,那位办公室主任等一行三人,长途驱车数百公里,从省里赶到陶里根,把老人约到江边一家高档饭店的高档包间里,冷拼热炒,划拉了一大桌;临了,又专门上了一道“鲍鱼拌饭”。点这道名菜时,主任真犹豫过。最好的鲍鱼拌饭,一例就得五百多。一般的也得三百多,当然也有一百多的。由于这一回是厅领导亲自交办的差使,别说点一例鲍鱼拌饭,就是点个三例五例,回去肯定也都能报了。

    总的原则是不能怠慢了这“老家伙”,得把“日记”搞到手。这一点,这位新近提起来的办公室主任,虽然年轻,但还是明白的。但是,这段时间以来,厅里的办公经费和办案经费相当紧。同志们外出办案,都得自己掏腰包先行垫付差旅费。医药费也只给报一部分。这些窘况,作为办公室主任的他,自然是清楚的;想到这里,他一咬牙,给“老人”点了一例五百多的,给自己和两位随行人员各只要了一碗价值十五六元的乌鱼蛋酸辣汤。没曾想,这一下可把老人惹翻了。他心想:朋友之间吃饭,就图个顺气合意痛快。你这是在干啥呢手头紧,咱们都喝酸辣汤也没啥。多年来,跟弟兄们一块儿破案追逃,蹲坑守候,一个发面饼一壶凉白开一坨干嚼面,嘎吱嘎吱,咕嘟咕嘟,夏天经受着比桑拿房还蒸人的闷热,再合着那一窝窝比大拇指盖儿小不了多些的蚊子,冬天经受着比刀子还锋利的西北风的“凌迟”啥样的罪没一起受过不都生扛过来了今天你让我瞧着你们稀里哗啦喝那啥也不是的酸辣汤,我要咽得下这名贵的鲍鱼拌饭,我劳某人不成了啥了你这不是明摆着在埋汰人,不想让我好好吃这顿饭嘛“埋单”

    老人马上板起脸,推开刚端上来的那例用两根鲜亮翠绿的油麦菜围衬着的“鲍鱼拌饭”,收拾起撂在桌面上的高档手机和名牌烟盒打火机,一甩手,居然就起身照直往外走了。走过账台跟前,“啪”地拍出一张银行卡,还把这顿饭的账给结了,真是一点面子也没给那位年轻的办公室主任留,整得他相当难堪,相当憋气,回去还没法跟领导交代。邵长水今天当然再不能这么干了。但不开口又怎么能摸清他这颗“炮弹”里的“装药情况”呢真叫人左右为难。其实,劳爷心烦意乱是因为他正焦急地等着几个“朋友”的回话。刚才得知最高院方面的那个决定后,他觉得这时最重要的是得保证祝磊的人身安全。有人既然能堂而皇之地进入监所去搜抄那份材料,当然也有可能派人去加害他。所以,放下电话后,劳爷立即又打了一圈电话,去探问情况。比如,有关方面对祝磊已经采取了什么保全措施还应该采取哪些更保全的措施。更重要的是,怎么把他的一些设想传递给有权采取这些措施的那些“朋友”和“战友”那儿去。这种“传递”,还得做得比较巧妙,不能伤了这些“朋友”和“战友”的“自尊”,也不能让他们感到太为难了。

    再说,他也完全明白邵长水这时想跟他说些什么。他这时根本没那个可能跟邵长水去讨论什么“公安纪律”问题。他已经为了回避这个重大的纪律问题,脱去了他不想脱的警服,离开了这个从心底里来说完全不愿意离开的队伍。他已经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价,现在,还要扯啥扯呢这难道不也是“生不留青史名,死不溅千古血,生死两由之,天地自苍茫”么

    不一会儿,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便激烈地震颤起来。劳爷赶紧抓起它,匆匆对邵长水说了声“对不起”,就走到一旁去接电话了。两分钟后,他回到座位上,对邵长水说了句:“今天谈不成了。咱俩改天再找个时间聊吧。”一边收拾他那漂亮的烟嘴打火机和烟盒,一边就要走人。

    “劳支队长,能容我说一句话吗”邵长水站着没动。他觉得,如果今天果真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让他这么走了,不仅显得自己太窝囊,也显得太不公平。

    劳爷拿着那些零碎玩意儿,稍稍滞顿了一下,匆忙应道:“说,你说。”

    “我绝对没那个意思要来干涉您的行动。您是老前辈,一生坎坷,功勋卓著”邵长水恳切地说道。

    “嗨,别扯淡。到底要跟我说啥”劳爷很干脆地打断了邵长水的话头,催促道。

    “有您那样的经历,又有您这样的智慧,我当然相信,您干啥事,都有一定的道理”

    “”劳爷眯起眼,定定地看着邵长水,等待他往下说。显然,邵长水的从容,也让他从一时间的躁急之中平复了下来。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但是,也请恕我直言,我只想请您考虑一个问题,您把那么些还没脱制服的老同志都拽进这档子事情里。您,为他们考虑了退路问题吗也替咱厅里几位领导考虑了影响问题吗”

    “谁拽谁哦,小伙子”劳爷那尖细的眉梢敏感地耸动起来,嘴边很快地掠过一绺自嘲般的苦笑,然后很快看了下手表说道,“没时间跟你扯这个了。但我想,咱俩一定得好好谈一次。小伙子,看来,你不仅不了解情况,而且还有许多糊涂观念要澄清。你这么看问题,是不行的。多少年来,我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走过来的。不少人还这么糊涂着哩。可总还以为自己活得特聪明,挺自在哩。这样吧,你把手机开着,等我来约你。我们一定得好好谈一次。无论如何也得谈一次。”临走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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