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没有蓄胡须,一张白净的脸上有着英挺的五官,那一对眼睛有着蓝宝石般的眼珠子和象牙般的眼白,天生微微卷曲的金色头发像金币一样发亮。他身材高大,挺起胸脯时更显的颇为气派,完全可以算入风姿俊美的行列。当他在读大学的时候,他的朋友们按照莫泊桑几年前发表的那篇著名的小说的主人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漂亮朋友”(bel ami),这个绰号流传甚广,以至于当他年初从南特大学毕业时,已经没有多少人称呼他的本名了。
等到吕西安刮完脸,梳好了头发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种灰白色,像是往牛奶当中倒进去了一铲子炉灰所形成的颜色,预示着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屋子里没有钟表,他走回到床边,在上面的一堆旧衣服当中摸索着,掏出来一块带着锈迹的怀表,这算得上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之一了。
吕西安打开怀表,时钟正指向五点半的位置。
他从衣柜里找出了自己所拥有的最体面的一套衣服,这件衣服是在外省的裁缝铺做的,一位有钱的阔佬定下了这件衣服,已经付了定金,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于是那位裁缝就用五十法郎的折扣价将这件衣服卖给了身材和那个阔佬相似的吕西安。
吕西安穿上了有些损坏了的衬衣,而后是裤子和外套,最后是领带。这身衣服的裤子微微有些宽大,上衣的袖子也有些长,那位裁缝不愿意免费为他再修改一番。但这些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不去仔细盯着看,那么倒的确还是颇为体面的。
穿戴整齐之后,他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信封,仔细检查了一番信封上的火漆印,火漆印子的边缘光滑而又平整,丝毫看不出来曾经被打开过的迹象。
吕西安轻轻抚摸着蓝色信封正面的那一行花体字:“巴黎-众议员-杜·瓦利埃男爵先生亲启”,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母亲写下这一行字时候的情景。
他用力的闭上眼睛,试图放空自己的脑子,终于,母亲的幽灵从他的脑海里离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此时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地平线下朝阳的金光涂抹上了一丝亮色。
他再次看了看怀表,如今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十分,而与杜·瓦利埃男爵办公室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早上十点整,因此吕西安发现自己还剩下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是出去还是留在房间里?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对房间里污浊气味的厌恶让后者压倒了前者,他从床头柜上拿起被压扁的帽子,用手从里面将它重新撑起来,戴在头上,推开了房门。
他沿着狭窄的楼梯走到楼下,看门人正在自己的玻璃隔间里打着瞌睡,咖啡从咖啡杯的边缘滴落下来,在下面垫着的晚报上面留下大片的污渍。
吕西安走到了大街上,他来的时间刚好,市政工人十分钟之前熄灭了街上的煤气灯,又往街道上洒了水,空气显得既凉爽又湿润。
眼看时间还早,他走上了勒塞尔布大道,一路向着玛德莱娜教堂的方向走去,当他抵达教堂时,教堂的大门刚刚打开,几个佝偻着背的黑衣老太太正像乌鸦一样朝着教堂里涌进去。
吕西安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自己有些掉漆的漆皮靴子,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裤兜,摸出来四个法郎又十五生丁,如果他现在去吃早饭,那么午餐和晚餐就只能牺牲掉其中之一了。
他站在原处犹豫了片刻,决定牺牲掉午餐,于是他把那些硬币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裤兜里,起步朝着教堂左侧广场上的一家小餐馆走去。
当他走进餐馆的时候,狭小的餐馆中央已经坐了几个早起上工的工人,他们穿着打着补丁的工服,用手撕扯着盘子里的油炸鳕鱼。餐厅的一角坐着几个没戴帽子的中年女人,他们衬衣的领口洗的已经有些发亮,像是暂时找不到工作的女家庭教师。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的油烟气味,餐厅的墙壁已经被这样的油烟熏黑,那些吱嘎作响的桌椅板凳上面似乎也糊上了一层同样的油脂。
吕西安用手帕擦了擦椅子的表面,叫了一份简单的早餐和一杯苦艾酒,还向店里的伙计要了一份《今日法兰西报》。他从上中学起就颇为喜欢读报纸,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大名能出现在报纸上,即便不是在头版头条,也应该在“社会新闻”栏目里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
报纸的头条刊登的是陆军部长布朗热将军的讲话,一如既往地,布朗热将军在外省的某个城市鼓吹着他那一套对德国lt;a href=
https:///tuijian/fuchou/ target=_blankgt;复仇的理论,似乎如果他掌握了大权,那么第二天早上就要向德国宣战,让阿尔萨斯和洛林重新回到法兰西母亲的怀抱。在他的讲话下方是一篇《今日法兰西报》编辑部的社论,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布朗热将军的爱国情操,甚至热情到了谄媚的地步。在布朗热将军的新闻下面是一些其他的政治报道,诸如某选区的议员选举结果,议会的今日议程,还有英国人和缅甸刚刚签订的边界条约等等。
他将报纸翻到“社会新闻”一版,里面记载了蜂巢一般热闹的巴黎社交界的新动向:某位公爵夫人第三次结婚,婚礼将在玛德莱娜大街的教堂举行;一位第二帝国时代的老将军去世了,而举行葬礼的位置就在前面那场婚礼的三个街区以外;报纸的老板,一位犹太投机商人在家里举办了奢华的宴会,在这条新闻的最下方列着参加这场宴会的社交名流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