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道不通 - 分卷阅读20
是最荒诞讽刺的小说里,也未必会出现那样的情节。四肢灌了铅般沉重,顾泽仰面躺在原地,意识越清醒,胸腹间灼烧的屈辱感就越清晰。一幕幕的记忆如同万蚁咬噬,昏迷之前那股撕碎那个男人的疯狂冲动又回来了。顾泽胸口起伏,自虐般绷紧了全身肌肉,感受着每一处伤口传来的疼痛。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间透进一点灯光。鼻端钻进消毒药水的气味,提醒他这里是医院。时间应该是午夜,万籁俱寂。这时顾泽突然意识到旁边有人。
舒容予坐在几步开外的轮椅上,低头看着什么,侧脸映着微弱的冷光。顾泽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一眼认出了自己的手机。
那是自己临行前交给高木的,里面存着几张自己偷拍的舒容予的照片,还有那份偷录的音频。他那段时间天天研究舒容予的语气,多少有点做贼心虚,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向舒容予坦白。原想着万一自己有去无回,就用这种方式忏悔吧。此外还存着一封写给舒容予的遗言。
那遗言很短。顾泽本来写了不少未曾说出口的情话,转念一想又都删了。死都死了,又何必徒增牵挂。最后剩下的只是寥寥数语,请舒容予忘了过去,照顾好自己。他怕舒容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加了一句:“迄今为止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我自愿,我很感激能和你相遇,直到最后也没留下任何后悔或遗憾。”
那当然是一句谎话。
怎么可能没有后悔呢?他太后悔自己不够强大,没能保护好舒容予;甚至不够成熟,带给舒容予的永远是痛苦多于快乐。在迈进那间地狱般的病房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平凡与无能。如果当时死了,或许还有几分壮烈,如今这又算什么?自告奋勇去救人,人倒是救出了,却是从耻辱的泥潭里爬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还被舒容予听到了全过程。
顾泽情绪激荡,望着舒容予萧索的剪影,一时间竟提不起勇气出声唤他。过了许久顾泽才惊觉,舒容予仍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从头到尾,他丝毫没有移动过,也不知道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了。
心头涌起了一丝不安,顾泽张了张嘴:“容予。”
舒容予没有反应,恍若未闻。
顾泽的心一沉,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一声:“容予?”
这次舒容予终于动了动,极缓慢地回过头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借着手机的光,顾泽看清了他的脸。舒容予牵了牵唇角,像是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
顾泽猛然坐起,挣扎着下床扑到他身前,劈手夺过那只手机。舒容予的手冷得骇人,顾泽将他揽向自己,但觉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好似从里到外都冻僵了。顾泽抖着手将手机伸到他面前:“删掉了,你看,已经删掉了……”
舒容予直挺挺地坐着,半晌,将耳朵贴到顾泽的胸口,轻轻吁了口气。
顾泽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他像哄孩子那样轻拍着舒容予的后背,四周安静得只听见彼此的呼吸。舒容予慢慢抬手推他:“回床上去躺着,别着凉了。”
“这话该我来说。”顾泽俯身搀起他,“一起上来。”
他们面对面地躺在被窝里,顾泽仍然抱着舒容予,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怀中渐渐回暖。直到此时,他还没有风波已经过去的真切感受。
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对方还是自己,顾泽低下头去吻上舒容予的双唇,轻柔地摩挲着。舒容予的呼吸乱了几分,却迟迟没做出回应。顾泽睁开眼睛,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不知怎地,他却能想象出舒容予紧闭的双眼。
胸口刚刚一热,转瞬又冷了下来。他松开舒容予,低声说:“对不起。”
舒容予没作声。
“对不起,”顾泽又重复了一遍,心中煎熬,“弄得这么狼狈,还害你担心了。季秋池也……”
舒容予依旧没回答,却翻了个身,拿背脊对着他。
顾泽愣了一下。这是舒容予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类似于不满的情绪。虽然他一直隐隐期待舒容予能对自己坦诚些,但现在显然不是最佳时机。一边猜测着舒容予生气的理由,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转开,回忆起了那个腥风血雨的电话。舒容予的那些话语,有几分真心?
“我……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顾泽看着舒容予模糊的背影,认真做检讨,“如果一开始就跟你商量,也许能想出更稳妥的计划。我不自量力,还一厢情愿地想把你隔离在危险之外,其实是低估了你……”
“……”
舒容予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开口,然而当顾泽凝神去听,他又沉默了。顾泽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你骂我几句,好不好?这样憋着会憋坏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泽错愕地睁大眼,他第一次见识到有人发火都发得如此踌躇。舒容予的声音分明是隐含怒气的,却被不知名的枷锁牢牢困在体内,不得出路。这副模样,就好像他早已忘了如何发泄情绪,甚至是发表观点。顾泽一阵心酸:“想到什么就直接抛出来,我全都接受。”
舒容予叹了口气:“……明天再说吧。”
顾泽只得妥协。并不宽大的病床,两人各睡一边,气氛消沉。
“你姐夫跟上司开过会了。对方背后的势力太大,不能抓也不能审,只能在病房里调查。”
翌日一早,过来探伤的顾梓开门见山地说。
“反正以他现在的状况也出不了病房了,你姐夫会守在那里,一直‘调查’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你们只要别再自己送上门,就不会有危险。”
“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
“……”
顾梓铁青着脸剜了他一眼:“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次算你命大,还没褪一层皮就逃出来了。再敢寻思什么报复,老娘先打断你的腿!”
“我不会做蠢事的。”
“脑子里想也不行!”
“……知道了。”
顾泽自知理亏,说得低声下气:“姐,多亏你了。”
“哼。”
顾泽又朝左右望了望。顾梓将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眼里,一语点穿:“舒容予去看那位人质了。”
“哦……”顾泽垂下眼,“季秋池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但是暂时不想见你。”
顾泽苦笑着点点头,只怕不是‘暂时’,是‘再也’。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来:“当时,我其实没有真的――”
“不用说了。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忘了最好。”
“……嗯。”
顾梓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怨你。我们替她找了专门的心理医生,但愿能起点作用。说起来,你这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趟了一圈,最好也找个心理医生倾述倾述。要不要我帮你联系?”
顾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太多的隐秘,太多的内情,怎么能全盘倒给一个陌生人?“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说到学心理的――他倒是认识一位熟人。
☆、视频(已修)
“哈尼!!!好久不见,有没有特别想我呀?”
美少年的笑脸占了电脑大半屏幕,背景里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没等顾泽回答,视频通话的窗口里又挤进一张脸来,金发碧眼的男生狐疑地问:“did you jt call hi ‘honey’?”
“hey brian, say hi to y ex”安藤揽着男生的腰亲了他一下。
男生明显已经喝得半醉,闻言举了举手中的啤酒瓶:“hi ex!”
“他说你好。”安藤做着同声传译。
“…hi”顾泽说。
安藤嬉笑着从男生手中抢过啤酒瓶,举着手机走开了。顾泽看着他身后晃过的男男女女:“你在酒吧?不方便的话我先挂了。”
“方便方便,公寓里开的派对而已。”安藤转进一个房间,反手关上房门,将噪音隔在了外面,“这样就可以了。”他在一张书桌前坐下,顾泽看清了他t恤胸口处印的字――“s readg”。
顾泽笑了笑:“看来你在美国过得不错。”
安藤还在t大的时候就是风头人物,没想到换了个主场照样如鱼得水。他出国之后,两人只通过几次邮件,倒也没失去联系。他们间原本就是定期打炮的战友情,安藤心高气傲又从不缺追求者,那层关系自然是断得干净利索。说也奇怪,之前忙着滚床单时来不及了解对方,现在分开了反而有了发展友谊的余地。按照安藤的话说,这叫买卖不成仁义在。
“过得也就那样,平时忙着渣学术,一周出来玩一次。”
“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
“哈哈哈……”安藤边笑边呷着抢来的啤酒,“我男朋友长在他腿中间。”
这种话由别人说来是猥琐不堪,但安藤纤细漂亮,笑起来自带三分嚣张,无论什么字眼从他那两片薄唇间蹦出来都跟唱歌似的。顾泽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劝道:“别怪我多嘴,你要是能收收心,找个人安定下来过日子……”
安藤啧了一声:“擅自脱团的家伙还好意思说我。你倒是替我也找个温柔体贴的前辈来呀。”他眨眨眼,“说起来,你跟你的前辈进展到哪一步了?修成正果没?”
“……算是吧。”
“嗯――?”安藤拖长了音调。顾泽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心中的犹豫又升了起来。他原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事到临头,又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真的应该把那些事说出来,而不是带进棺材吗?任由胸口翻腾的那些情绪与疑问积攒挤压直至溃烂,或是将它们袒露给一个局外人,究竟哪种更危险?
“哎,心里有事干干脆脆讲出来不就好了。”安藤催促道。
“……”顾泽低下头,“还是等你清醒些的时候再说吧。”
安藤扬了扬手中的酒瓶:“我就喝了这么多。你是想说等你自己清醒些的时候吧?”
看见顾泽的表情,他挑挑眉,“你的压力都写在脸上呢。放心,哥们口风严得很。”
顾泽苦笑了一下。跟舒容予相处久了,他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你能保证吗?”
“什么?”
“保密。即使是跟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那当然。慢着,”安藤眯了眯眼,“哈尼,你没有卷进什么奇怪的非法活动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点还真的无法反驳。
“顾泽?”安藤的语气一沉,“你犯罪了?”
“没有。”
“那是你的前辈犯罪了?”
“没有。”顾泽吸了口气,“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从自己和舒容予躲进宾馆开始,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要地讲了一遍。
安藤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还听得十分入神,甚至不时询问些诸如“舒容予的哥哥说那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之类的诡异细节。原本简略的叙述在这些追问下,逐渐变得无比详尽。明明是这辈子都不愿回想的情景,却被迫一遍遍地倒带重播,那感觉就像刚出油锅却又跳回锅里滚了一遭。顾泽开始后悔来找安藤了,然而起头的是自己,如今又不能半途而废。
“然后我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在了气垫上。后来的事我就没什么记忆了,等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他终于硬着头皮讲完了,胸口的滞重感似乎随之减轻了些。“抱歉,让你听这种故事。”
安藤点点头:“季秋池现在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请了心理医生,据说状态稳定,但不愿意见我。”
“那舒容予呢?”
顾泽皱了皱眉,事实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然而要靠外人来给建议,他又有些不甘心。
见他不吭声,安藤自顾自地说道:“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表现得很抵触又很困惑,而且拒绝交流?”
顾泽微微扬起眉。
“看样子是猜对了。”安藤笑笑,“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不知道。”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在一起,像打碎了染缸最终翻搅成一团浓黑,让他一整天都处于莫名的恍惚中,看什么都像隔了层雾气。
“你知道的。说嘛,什么心情?”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好好分析一下。再回忆回忆当时的景象,想想那支针筒的颜色,想想季秋池看你的眼神……”
顾泽的眼色冷了几分:“算了。”
“想想你落在气垫上抬头看那扇窗口时的感觉――”
“我说算了!”
喊出这一声后顾泽愣了愣,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那么大。“抱歉,不是针对你……”他看向安藤,意外地发现对方神情冷静。安藤放缓了一点语气:“没关系,接着想。用吼的也行,把你的心情统统说出来。”
顾泽突然明白了对方在干什么。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拨开那层雾气,朝里看去。
“我……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该杀的人却不能杀。”他慢慢地说,“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认为他没资格平静地死于疾病……我想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手上欠了那么多条人命,折磨了舒容予那么多年,自以为是地将人踩在脚底,最后却能逃过惩罚,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安藤没理会他的反问,而是继续追问道:“你认为自己被踩在脚底了吗?”
“是的。我觉得很屈辱。”
“为什么?”
“被枪指着、被脱光衣服、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事……而且对象是舒容予最好的朋友,我敬重的前辈。”
“你觉得屈辱是因为这行为本身,还是行为的对象?”
“都是。”
“为什么行为的对象会让你觉得屈辱?”安藤不依不饶。
“因为……季秋池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而舒容予即使不说,总是会为此介怀的,谁能不介怀呢?”顾泽又咬了咬牙,“但发生这种事却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我很愧疚……但我并不是主动加害于人!”
“你很愧疚?”
“是的。”
“即使这件事并不是你的意志所决定的,你还是愧疚?”
“是的。无论原因是什么,从结果上来看是我对她造成了伤害。而且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她,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安藤点点头:“我明白了。除了愤怒、屈辱和愧疚之外,你还有其他感受吗?”
顾泽努力瞪视着那团并不存在的雾。“没有了。”
“你确定?”
顾泽沉默片刻,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心:“……还有。我其实还有一点害怕。”
“为什么?”
“事情脱离了掌控。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也不知道舒容予是怎么想的,下一步又该往哪里走。”顾泽无意识地抬起手覆上双眼,“我还害怕自己……我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可是现在,根本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的声音苦涩,“我怕自己做出让自己痛恨的事。”
安藤没再问下去。静默持续了良久,顾泽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处开关,安藤顿时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表情:“想听听专业人士的评估结果吗?”
“求之不得。”
“那我就直说了,你没什么大问题。”
“……这样吗。”
“没错。你这人平常心理挺健康,抗压能力也不差,遇上这种事顶多受点刺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实在不行找个心理治疗师发泄发泄,哥们我也可以客串一把。”安藤不紧不慢地顿了顿,“真正有问题的是其他两个人。”
顾泽一怔:“其他两个人,是指舒容予和季秋池吗?”
“嗯。季秋池这是躺着中枪,说白了就是被虐打加强奸了。按理说这种时候怪罪强奸犯就好了,但你又不是自愿的,甚至客观来说还救了她的性命。她没道理恨你,可她自己更无辜,怨恨这东西也不能全靠理智控制。这么纠结的情况,心思纤细点的人恐怕绕进去就出不来了。你还是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慢慢调整吧。
“至于舒容予,”安藤为难似的挠了挠脑袋,“唉,从哪说起呢……由我来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你对你那位前辈大人,似乎了解得不够多。”
顾泽心里“咯噔”一声,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季秋池以前讲过的话――“你把舒容予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他不怕失望,他只是怕极了初遇舒容予时的那种感受,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仍迈不过最后那一步之遥。
“我在听。”
“有一种毛病――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只能算是一种现象。”安藤说,“强迫性重复,听说过吗?”
☆、同床(已修)
“强……什么?”顾泽只觉得眼皮直跳。
“强迫性重复。很常见的情况,虽然不常被注意到。举个例子,童年时经历或目睹过父亲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即使嫁给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最终也会潜移默化地将他变成一个家暴份子。早年大悲或大喜的遭遇,会深深烙印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让他们究其一生不断回到相似的境地里,就像飞蛾扑火,只为了重温当时那种极端的心理状态。幼年时与父母建立的关系模式被复制到交际圈里,又复制给下一代,相似的剧情在同一舞台上兜兜转转地重演着――想想看《百年孤独》吧。‘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安藤唱歌似的吟诵道。
“你认为舒容予也是其中之一?”
“不相信就当趣谈听好了,我也没打算在这背教科书。”安藤耸耸肩,“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任何性格的形成都是环境与人互动的结果。被支配的习惯被支配,被折磨的习惯被折磨,在冲突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冲突也要制造冲突。舒容予明明有能力对付他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见他付诸行动?”
“他行动过一次。”顾泽辩驳道,“我说过的,在我之前有过一个人――”
“舒容予是自愿为了那人反抗他哥的吗?”
顾泽愣了愣:“这倒没听他说过。”
安藤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这次呢,如果不是你把舒容予拖走,他会主动跟你走吗?”
顾泽默然。
“你们认识这么久,他是不是连一个‘不’字都没对你讲过?两个独立的人在认知和喜好上绝不可能一模一样,分歧总是客观存在的。你们姐弟关系再亲密,也做不到不吵架吧?你就不觉得舒容予那样有些奇怪?”
顾泽的眉头越皱越紧。安藤的话诚然不中听,偏偏每一句都无从反驳。
“想象一下舒容予跟你一起生活后,也像之前那样事事顺着你的意,从不忤逆,从不索取,久而久之,你根本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个傀儡那样任你支配――听起来很耳熟吧?这不就是他在他哥身边过的日子么。”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你爱他嘛。”安藤凉凉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哥不爱他,或者至少,不曾爱过?”
顾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一边爱着,一边又残忍相待,他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心态。
花瓣般温柔的感情,也会被漫长时光催化成尖锐的刑具吗?彼时恨不得捧在手心珍惜的人,也会有一天非要亲手摔碎,挫骨扬灰,方才从余烬里生出一丝快意……
“很可怕,对不对?”
顾泽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不可怕。我不会变成第二个他哥的。”想要变成那样的变态还真是有点难度。
“所以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生你气了?”
“……为什么?”
安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不肯变成他哥呀!忘了我说的强迫性重复了?你斩断了他的退路。他在高压环境下缩在壳里活了那么多年,这次为了你居然跟他哥杠上了,那等于是逼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之前失败的人生啊。活了三十多年还要把自己全盘否定、推翻重来,换了你你会好受?”
“也没那么严重吧,有必要全盘否定吗?”
“啧,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一般地令人不爽。”安藤毫不留情地说,“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你这种家伙体会到。”
“喂,什么叫我这种家伙?”
“……没什么。”安藤似乎想解释又作罢了,“你命太好了,听不懂的。”
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可说。人跟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同的经历塑造出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差异又反过来推动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全然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是永不会实现的梦,归根结底,人都是一座座孤岛,是终年积雪的山峰。抵死缠绵累世情深,也不过是倾其一生拾级而上,终不可抵达。
“总之你们俩都不是高中生了,爱情再美也不能当饭吃,两个人过日子,建立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才能长久。现在舒容予的模式已经被你打碎了,大概连带着安全感也碎得一点不剩。只有慢慢进行灾后重建了。”
顾泽沉思了一会:“重建之后真的会有不同吗?把我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这种事是好是坏也未可知。”
安藤笑了起来:“你强加不了的,没有谁能替谁思考。至于变与不变,那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勘破的了。”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如果舒容予想到改变,改变其实就已发生了。世间本无我,一切不过起心动念。”
“我说,你不是学心理的吗,怎么研究起佛学来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这又是放不下了。”
“……”
“顺其自然吧施主。”
“讲起这些头头是道的,什么时候给自己也找一个?”
“免了,小僧遥望施主在苦海中扑腾,愈加坚定了留在岸上的决心。”
顾泽嗤笑一声:“别得意太早,迟早有人拖你下水。”
舒容予没再重提那晚的对话。不仅第二天没有,接下来的几天也一字未提。顾泽和安藤谈过之后看明白了许多之前不解的地方,清楚此时追问他也不会有结果,反倒沉住气了,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得了舒容予真传。
顾泽的身体并无大碍,留院观察了一天之后就打包回家了。只是软组织受损尚未恢复,移动间全身都犯疼,像生了锈的齿轮。舒容予自然不会再回那个监牢似的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顾泽的公寓。
洗手池旁从此摆了一对牙杯,衣橱和鞋柜划分成两半。书柜已满,只得准备购置新的。此外卧室里的那张床供两人睡也稍显拥挤了――对于最后一点,顾泽倒是毫无意见。
同居生活的第一天,舒容予坐着轮椅没法下厨,顾泽也带着伤行动不便。最后两人叫来外卖一起吃了,窝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顾泽挂念着这几天耽搁下的工作,起身去抱来手提电脑,开始回复邮件。过了片刻,他转过头去,却见身边的舒容予捧着一沓台本,正在用荧光笔逐行划出自己的台词。
暖黄灯光垂落在男人专注的面容上,透出几分柔和的色泽来。舒容予聚精会神地读着台本,有时大概是遇到拗口的地方,便会极小声地念几遍。顾泽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直到舒容予察觉到他的目光,面露疑惑地抬起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然没有。”顾泽赶紧说,“多少人抢着花钱听呢,有免费聆听的机会怎可错过。”
舒容予被逗得笑了一下:“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哪里比得上前辈你呀。你看过他们写的那些形容吗?”顾泽不假思索地引用起来,“‘像月光一样清冷超然的声音,能将任何平常的语句读出十四行诗的韵味’……”
“小女孩的夸张想象而已。”
“我一点也不觉得夸张呢。”
舒容予显然不习惯被当面如此热切地赞美,有些无措地垂下眼:“谢谢。”
“说真的,让我饱一下耳福吧。”顾泽凑过去趁热打铁地央求。
“你想听?”
“就一句。”顾泽指指他手中的台本,“就这一句,好不好?”
舒容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是一部校园爱情题材的动画,情节在他们的年纪看来有些过于甜腻了,台词也都纯情得不行。舒容予的角色是个被女主角暗恋的校医,他刚刚划出的那一段是女主角被打伤之后去医务室的场景。
顾泽这要求已经接近于调情了。这两天在舒容予不明显的回避下,他们之间似乎隐隐多了层隔膜。此时舒容予看着那句台词,莫名地有点念不出口,然而仅仅是一句话而已,实在没理由拒绝。沉默了几秒,他换上了校医沉静温柔的声线:
“没必要自己扛着,找一个人分担疼痛,它就会减半呢。”
明亮得失真的阳光里,青年修长的手指落在女孩发间,轻轻揉了揉……
空气中仿佛飞舞着粉红泡泡,顾泽目光炯炯地望着舒容予,直看得舒容予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你的邮件,还没――”
顾泽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没有爱抚,没有接吻,只是一个不带情欲的拥抱,干净得可以直接融入那部动画。舒容予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便放松下来。两人默默坐了一会,顾泽心满意足似的放开了他:“我很高兴你在这。”
舒容予心里一暖,当真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泽被揉得心猿意马,可惜这会儿身上挂彩,接下来的环节有心无力,只得先止步于校园剧。
他原指望彼此的心结能从此解开,没想到那天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人同时做了噩梦。
☆、异梦(已修)
黝黑的沼泽地充斥着视野,无论如何都望不到尽头。他在过膝的泥泞里艰难跋涉。他的手中握着枪,金属冷硬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末梢。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寻找一个人。
猛然抬头,那张脸庞已经出现在眼前。如此美丽,如此张扬,仿佛阴鸷燃烧的黑色花朵,散发出不属于人世的迷香。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涌动,他举枪扣动了扳机。子弹破空飞去,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暗影中。他对着那个男人拼命地开枪,却射不中对方的一片衣角。舒行之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蠕虫。
他扔开枪扑了过去,黏稠的沼泽缠上他的双腿,每一步都重似千钧。无论怎么跑,对方永远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距离丝毫不曾改变。他嘶喊着,咒骂着,声音细如蚊蚋;他挥拳出去,却只能打中空气。
舒行之慢慢地举起枪。
轰然一响,视野裂成了无数碎片……
顾泽浑身一震,睁开了双眼。心脏砰砰砰砰地锤击着胸膛,好一会儿才平缓下去。他回忆着惊醒之前的梦境,脑中只掠过模糊的片段,但那强烈到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却残留着,让他几乎想仰天长啸,吼出胸口的郁卒。
顾泽叹了口气,此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缓缓坐起身,想悄悄摸去浴室。黑暗之中,身边的舒容予气息似乎很急促。顾泽愣了愣,侧耳倾听。舒容予确实在艰难地喘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顾泽摸索到床头灯的开关,旋开了一点。灯光流泻下来,在男人脸上打出薄薄的晕影。舒容予牙关紧咬,眉心紧紧纠结成了一团。那是一个他在清醒的时候绝不会露出的悲伤表情。
情知对方也在做噩梦,顾泽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容予。”
舒容予的身体松弛了一瞬,随即却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顾泽看得不忍,握住他的肩用力摇了摇:“容予!”
紧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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